司空在马家大门外下了马,抬头望去,就见马家的宅子虽然比不了安平街以北那些富贵人家的宅邸,但无论是门楼还是高大的院墙,甚至台阶下一块斑驳的拴马石,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个家族在悠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底蕴。
可即使拥有这样沉厚的底蕴,这个家族也终究是在新的时代里渐渐没落了。
司空正暗自唏嘘,就见大门里有人探头朝外看,见来人已经下马,连忙出来招呼,“几位郎君有何贵干?”
司空亮出自己的腰牌给他过目,“大理寺问案,请问你家掌柜可在?”
小厮见是官府来人,顿时有些慌张,一边喊人来开大门,一边又打发别的小厮进内院去通报。
穿着青布棉袍的老管家匆匆迎了出来,将凤随一行人迎进了前院的暖厅里,一脸忐忑地守在一片伺候茶水。
凤随这才想起,马秀山出事,他还没顾上打发人过来给马家报信,司空就让薛家的下人把他们都给请到了安平街上薛记的铺子里去勘验现场。此时此刻,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倒成了过来报丧的人。
司空也刚刚想到这一茬,他上前两步,凑到凤随耳边轻声问道:“大人,之前可有人过来报信?”
凤随微微摇头,颇有些为难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司空想了想,“我来说吧。”
凤随不觉一笑。
司空站在他身后,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正要说话,就见凤随头也不回地摆了一下手,轻声说:“老实站着,乖乖的。”
司空,“……”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管家连忙迎了过去,十分殷勤地掀起了暖厅门口的毡帘。
凤随等人就听到老管家在门口跟来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引着一个身材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就是马掌柜了。
马掌柜是个气度沉稳的中年人,除了胖一些,相貌体态与马秀山有七八成的相似之处,以至于旁人可以一眼就看出他们之间存在的亲缘关系。
马掌柜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中略带愁容。他走上前向凤随行礼,然后客客气气的在凤随下首落座。
老管家端着茶杯放在他手边,后退一步,站到他身后。
马掌柜想来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顾忌凤随是官身,不敢轻易开口,只能坐在那里,颇有些忐忑的等着官爷先开口。
凤随以往没干过这种报丧的活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先报丧吧。拿人家儿子的生死做饵来问案,这种事他还真有点儿干不来。
凤随望着马掌柜,郑重说道:“本官贸然前来,实在是有个不好消息要告知老掌柜。”
马掌柜脸色一白,嘴唇就哆嗦起来了,“大人说的,可是小人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凤随微微颌首,“老掌柜想来也是知道的,从前些天开始,本官就着人盯着府上的小郎君吧。”
马掌柜点点头,有些惊慌的看着他。他仿佛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可又对这结果的真实性抱有某种幻想。
凤随就叹了口气说:“今日一早,本官让人带他去衙门。小郎君起先推三阻四,说自己崴了脚,又说受了寒骑不得马,最后是坐着府上的轿子出门的。可是,本官的下属也没料到,轿子到了衙门,才发现小郎君已经遇害了。”
马掌柜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片刻之后两眼一翻,向后倒了过去。
老管家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扶住他,手忙脚乱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最后还是司空伸手在他背后拍了几下,才听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醒了过来。
凤随瞥见他鬓边几缕灰发,叹了口气说:“老掌柜还请节哀。今日这事,本官也有责任……”
马掌柜抽噎两声,又拼命忍住,一张老脸上却流下泪来,“大人不必多说,小人心里有数……实不相瞒,这孽障出门的时候,小人就在门后头看着呢。要公爷们走安平大街的话,小人也听到了……”
凤随点了点头,“本官怀疑他事先与什么人有了约定,要在那里碰面或是……”后面的话,饶是铁石心肠的少卿大人,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马掌柜默默流泪。
中年人隐忍的哀恸,击中了司空的心。他设想了一下前世自己出事之后,父母会有的反应,眼圈一红,也跟着心酸了起来。
凤随,“……”
忽然就有种不知道该先去安慰谁的无措。
还好司空还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他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的问马掌柜,“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您老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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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空是个心软的人呐~~
第82章 画轴
马掌柜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他有些颓丧的看着凤随和司空,“大人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这个孽障身边的事。实不相瞒,这孽障自打回了家,就将自己的住处换到了外院一处临街的小院子,身边时常使唤的两三个人,也都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家里人并不认得。小人刚才已让人将这几个人拿住,锁在了柴房里。”
凤随诧异,“令郎是打哪里回来?”
“这说起来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马掌柜叹道:“这孽障十四岁那年去他外祖家给老人家过寿。去了之后就让人送信回来,说要在容州的书院里读书。”
凤随微微一惊,“容州?!”
他身后的司空等人也都一脸诧异的表情。
不怪他们多想,是容州这个地名,在现在这般情形之下,很难不让人多想——容州就是兴元府辖下的一座县城,距离州府新洲也不过几十里路。
而新洲,正是广平王赵懋的老巢。
从凤随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不光容州,包括金洲,甚至靠近西北方向的岷州,如今都已经落进了广平王赵懋的手掌心。
战势不容乐观。
“家里生意忙,不便时常与外家来往。所以外祖亲自来信,说让小儿在外家多住些日子,二郎自己也在信中说想在容州的书院里念书,小人夫妻两个商议一番,也就同意了。”
马掌柜解释说:“容州的书院里有一位程先生,这人曾做过皇子讲师,致仕后回了老家容州办起了书院。人人都说他学问好,书院也是难进,还要考试……二郎侥幸考过,小人夫妇两个也觉得机会难得。”
司空就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无论哪一个时代,考生家长的心态都是一样的。容州的辅导班有名气,家长自然乐意孩子跟着这样有水平的辅导老师来上课。
“两年匆匆过去,”马掌柜说:“去年秋季,二郎回来参加州试,小人才发现一去两年多,这孽障变化颇大,就是身边的人也都换了个干净。小人问他,他就说他当初带去的人种种不妥,后来他外祖父就做主给他换了稳妥的人伺候。”
凤随点了点头。
长者有所赐,身为晚辈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只是这“不妥”,到底是怎生一个不妥法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由,怕是马掌柜自己也没问出来吧。
马掌柜看出他想问什么,叹了口气说:“大人所猜不错。这些人都去了何处,问二郎他就只说不知,小人夫妇两个也问不出什么来,又不好为几个下人去烦扰长辈,只好暂且按下不提。再后来,兴元府就乱了,音讯不通,想问也问不了了。”
凤随问他,“令郎身边服侍的人,有什么可疑之处?”
马掌柜一张老脸上满是愁容,“秋水苑临街,他们出入都不经过内院,有几次小人临时起意,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们主仆都不在家。事后问起,二郎也是颇多敷衍之词。可他具体都去了什么地方,又与什么来往,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凤随又问他,“听说马家世代都是做纸画生意,为何又要将产业拱手让人?”
马掌柜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
凤随等人原以为这件事也与马秀山有关,没想到真正与这件事有关的,是他的长子马锦山。
“这事儿出在小人的长子锦山身上。”马掌柜满脸沉痛之色,“这孽障出门与同窗应酬,不知怎的,就喝醉了酒,待他醒来,怀里一张契书,证人齐全,却是输了一大笔银子……”
他说起此事颇为羞愧,却见凤随与司空等人神色不变,心里反倒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这两人在公堂上听过了桑二郎的招供,対马秀山此人颇多忌惮。他能教桑二郎不择手段的対付桑大郎,也没少跟他抱怨过自己的长兄马大郎,以至于凤随等人很难相信他在面対马大郎的时候,会是一个单纯友善的好弟弟。
凤随问他,“大郎怎么说?”
马掌柜一脸愧色的说:“这孽障什么也不说,谁问都不说,问的急了,还闹了一出投缳……把一家上下吓了个半死。如今在城外广仁寺里静修。”
广仁寺这个名字不大起眼,凤随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司空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广仁寺其实就在顾桥镇外的小山上,距离青水庵和静心庵也并不远,只是这家寺庙规模小,又不如孤云寺与无量寺有名气,因此知道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