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亦步亦趋跟在岑闲旁边,白色的油纸伞边雨滴滑落,濡湿他身上的那件玄衣。
见岑闲好像一直在打量周围的亭台楼阁,朔望呼出一口白气,问岑闲:“你到过江南吗?”
岑闲的目光流转在江南这边的景色,抬脚走上一座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泛着冷气。
“自然到过,”岑闲的声音比桥下的水还要寒凉,“我幼时还曾在江南住过。”
岑闲说完露出一个笑,偏头问朔望:“你在江南过得不错吧。”
他们身量差不多高,岑闲一偏头,白纱弗在朔望脸上,朔望不着痕迹往后仰了仰,平静答道:“还行,吃喝不缺,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尽管他们现在可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但朔望还是对岑闲不怎么放心……尤其岑闲还老是有意无意打探他的事情,这让朔望有些许的不安。
岑闲移开自己的目光,顺手将朔望手中的伞抢到了手中:“随便问问。”
他打起伞,那些雨珠总算没有再落到朔望身上。
岑闲轻叹口气,声音小得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听见了。
没走几步,就见江浸月和小六朝着他们过来了。朔望眼见他们过来,转身对岑闲辞别,“既然他们已经回来了,我就不奉陪了,我还要回索命门一趟,就此别过了。”
而后朔望思考了一下,朝岑闲伸出手说:“把银票给我。”
快要走到他们身边的江浸月听到这句话,连忙拉住小六站在了原地,还往后靠了靠,生怕待会打起来血溅三尺飙到他们身上。
毕竟江浸月可是门儿清,银票那玩意儿,岑闲要是能拿出一千两,他都能笑疯了。
岑闲闻言藏在斗笠底下的脸微微一抽,紧接着语气不变:“什么银票?”
他淡定得厉害,语气中的理直气壮之意简直显得朔望在无理取闹。
朔望听了岑闲脸不红心不跳的「厥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岑闲,但因着白纱的遮挡,他看不见岑闲的神情。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难道要赖账吗!
“我的两万两银票,”朔望一边从衣襟里面掏出那张字据拍在岑闲身上,一边咬牙切齿道,“别和我说你忘了!”
岑闲嘴角一抽。
他低头捡起那张字据,垂头打量了一下,然慢条斯理地将那字据一撕!
“刺啦——”
“岑闲!!”
沾了点水的字据毫不费力被扯成两半。
江浸月不忍直视,小六保持着尴尬而又不失礼数的微笑,朔望闪电般伸出手,朝着岑闲的脖子过去了!
“你耍无赖!!”
岑闲伸手格挡住朔望的五指,而后向下翻转,咔嚓一下扣住朔望的手腕:“锦衣卫可没有讲信用的道理。”
岑闲下手看似不重,实则含了力道,巧妙地扣住了朔望的护腕,朔望连动都动不了了。
“你呀,”岑闲意味深长地看着朔望,“还是太年轻。”
“厚颜无耻!”
锦衣卫嘴里的鬼话真是一句都不能信!
他就是为了钱才卖命,结果这人赊他账!
朔望手被制住,腿可还能动,一脚就往岑闲的下盘过去了!
而岑闲居然没动,任他撒气似的让他踢过来,这一脚扫下去要是真踢到了,岑闲得一头栽进河里面去!
以岑闲的身子骨,掉进河里得养上半个月,还不一定能养好。
小六这下真急了,正要上去却被江浸月一把给扣住了!
小六急得想哭:“江公子!”
江浸月叹口气:“别过去,你家主子哄人呢……”岑闲那一副样子,看来是打定主意让朔望撒气了。
江南的冷风吹散岑闲斗笠底下的白纱,岑闲那双黑峻峻的眼眸正看着朔望,眼底好似沉着江南温柔的水。
朔望的腿在距离岑闲一寸之时硬生生刹住,他咬牙切齿地把腿收回来,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面去了!
“朔望!”岑闲伸出的手没抓住朔望的衣角,朔望跟飞蛾扑火乳燕投林一般猛地跳进了冬日的冰水里面。
江浸月瞪大眼睛,小六不敢置信,岑闲胸口起伏,显然被吓得不轻。
正过来找朔望的南燕也被这一幕给惊呆了。她不由得想,朔望有这般心软的时候么?他可是接了单子就会毫不犹豫下手的人,是索命门最出色的一把刀,他怎么会在面对骗自己的人心软?更何况对面那人是锦衣卫!
朔望被冰凉的河水浸得清醒了一些,从河水深处钻出来,抹了一把脸,朝着对岸游过去,上岸时南燕拉了他一把,他借着力道蹦上岸,乌黑的发丝上沾了点水草。
朔望回头看了岑闲一眼,后者头上的那顶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内里苍白漂亮的脸。他墨黑色的眼睛对上了朔望的目光,随即低下来,不再看往这边了。
朔望站了一会儿,朝着岑闲走了过去。
南燕:“诶?”朔望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又想回去打一架了?
他顶着路上行人的目光走过去,岑闲没动,就在原地等他。路过他们身边的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娘亲-大哥哥们和爹爹娘亲一样吵架啦-对不对呀——”
听见这句话的江浸月忍不住笑了:“噗——”
岑闲转过头凉凉望他一眼,他立刻收敛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严肃。
就在这时朔望弯腰捡起那顶斗笠,往岑闲头上一盖,白纱瞬间遮挡住岑闲的脸。
南燕:“?”
江浸月与小六:“?”
不是切磋打架?
跳完河又回去,其实就只是为了给岑闲戴上斗笠?
戴好朔望一转身,踩上石栏,跳到了对岸,拍着南燕的肩膀,语气平静:“走了。”
南燕说:“啊?那走了?”
朔望对着她点点头,先行一步,南燕紧随其后走进了人群。
两个人一前一后,倏然走远了。
石拱桥上,岑闲伸出手,稳了稳自己头顶上的斗笠,对江浸月和小六道:“走吧。”
几个人就在这石拱桥上分道扬镳了。
朔望和南燕前往索命门那边,岑闲一行则去了客栈歇息。
索命门不像其他江湖门派会占据一方,它隐藏在很多地方,经常更换地盘,最近这些年在江南落了脚,占据半条青桂巷。有些杀手直接隶属索命门,在这条巷子里面居住,也有杀手是散客,游历四方,实在囊中羞涩了,就会来索命门接活。
门主会将事主给杀手的一部分赏金抽出来,来维持索命门的日常开支。
那街道转几个弯就是索命门了,南燕看着朔望一身湿漉漉的,嘱咐说:“你洗完澡记得去厨房那拿碗姜汤,暖身子,别感了风寒。”
朔望说:“嗯。”
看这平时活蹦乱跳的青年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南燕「哎」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刚才要去找他切磋,没想到你是帮人捡斗笠去了。”
自上次岑闲救了南燕,几个人又一同前往江南之后,南燕对于岑闲的态度缓和许多,没有一开始那般听到名字就如临大敌。
“他若不是锦衣卫,”南燕看向朔望,感叹道,“我还挺想和他交朋友的,你觉得呢?我见你对他似乎也不一般。”
朔望俊秀的眉眼微微沉下来,眉尾挂着点草屑。
“我——”他可疑地顿了一下,想到岑闲那双幽深墨黑的眼睛。
岑闲的眼睛总是让他想到一个人。
“我那一脚没踢上去,”朔望斟词酌句,“是因为有时候,我看他的眼睛,总是会恍惚想起一个人。”
朔望说:“我对他并没有多不一般……若是真的有,那也不过是他让我想起了那个人。”
南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岑闲的眼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有时会层叠在一起,让他的心如干柴遇上烈火,蹭的一下蹿起老高。
就像刚才,他看到岑闲的眼睛,脑子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个人。
“阿朔,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下一局一定让你。”
那一刻,朔望想,若是他还活着,也应当有这般墨黑而又温柔的眼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因而朔望硬生生刹住了自己的脚,从桥上一跃而下,跳进了河水里面。
冰凉的河水里面他终于勉强清醒了,岑闲的声音透过潺潺流水传过来,是一声焦急颤抖的“朔望——”
他游出水面终于冷静下来,前思后想一番自己想通了。
岑闲那一晚上救了他和南燕,两条人命,就当抵那两万两银票了,再加上他与锦衣卫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是少有纠葛得好。
这么一想,朔望长出一口气,觉得胸中那股被骗的郁闷之气就这么散了。想通之后他本想立刻离开那只老狐狸,可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回了头。
岑闲孤零零的身姿和那双眼睛终究还是让朔望一时心软了——谁让岑闲的眼睛与他太像。他折返回去,脑子里给自己找上借口,他抛头露面怕被有心之人盯上,还是把斗笠戴上吧。
就这样,从此之后他们就没有其他瓜葛了。
于是他回去给岑闲戴上那顶斗笠,然后纵身一跃,燕一般飞走了,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