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突厥人的首领霍达拖着走了十几里路,差点就被后面追着的马蹄踩骨折了,朔望这会儿已经毫无知觉了,只是脑袋嗡嗡响,聚不齐精神来。
好像一口气,就快要散开了。
王二狗见他半跪着起身,全身靠在木柱子上面,眼睛一动不动,还以为统兵是要死了,又哭了起来。
朔望被他哭得哭笑不得,徒劳地安慰说:“我现在还没死。”
突厥人也不会让他死。
突厥人不会放过他的,虽然以他现在这筛子一样的身体,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但是如今这个场面,只要朔望还活着,早晚会被拿去给突厥做文章。
比如说……要大魏拿钱拿城赎人……
至少在谈判成了之前,突厥人会好好让他活着。
朔望头疼,心也疼,知道身上的毒此时此刻又在作妖,但是已经无暇顾及。
这里离元城还很远,中间横着一条里河……此时守卫森严,他又重伤在身,恐怕不好逃出去。
况且也没有趁手的兵器。
他转身看那王二狗,见到王二狗身上那凋零的铠甲,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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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朔望就装病让突厥随行的军医进了木牢来给他治伤,而后用残破的铠甲割了军医的脖颈,杀神一样从木牢里面闯了出去。在取了几个突厥人的性命之后,拿着突厥的弯刀砍了缰绳,带着被俘虏的将士从突厥的军营里面逃离,身后突厥人喊杀声震天,追着他们一直到了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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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突厥人放箭……统兵中箭坠马,”王二狗抽泣着说,“突厥人杀上来,我们逃到里河那长着长草的地方,统兵一把把我摁进了水里面。”
统兵的声音响在王二狗的耳边,是很温柔的叮嘱:“小子,躲好了,你娘在等你回家呢。”
而后统兵提着突厥人的弯刀出去了。
后来突厥人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并没有发现他,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贱名好养活,王二狗幸运的逃过去了,然后跌跌撞撞逃回了元城。
王二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前那个冷美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指挥使……接下来的事情,”王二狗道,“我都不知道了,我只听到放箭的声音,然后他们说射中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呜呜呜……”
“突厥那边说……”江与安对着岑闲道,“朔望是被射死在里河那里了,而后霍达大怒,把他的尸体……”
接下来的话,江与安没说下去。
总之是鞭尸了,也就不再多说再伤人心了。
此次若没有朔望死撑着等来了李威权的援兵,突厥凶悍的骑兵一旦度过将军道和里河,灵州此刻已然易主。
他甚至还要拼死逃脱,不肯给突厥任何一点威胁大魏的机会。
江与安叹息一声,他近日也十分忙碌,人憔悴得很,他抿着唇看了一眼岑闲几乎全白的发丝,欲言又止:“指挥使……”
岑闲是昨天刚到的灵州元城,以使臣的名义来的,上京的防务他全扔给了魏琛,不顾魏琛的反对来了朔漠这边。
“若我要赎回他的尸首,”岑闲起身,眼神安静,“你说突厥人会要什么作为交换?”
江与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岑闲垂眸,一头白发散下来。明日突厥的使臣就会来到元城这边和他们谈判。
“他不喜欢待在上京,”岑闲指尖转着一颗白色的棋子,同他满头银丝一样的颜色,“等我将他的尸首赎回来,就把他葬在元城。”
“葬在里河边的山上吧,有山有水的,应该不错。”
“元城的棺材铺还有么,挑好点的木头,给他打个棺吧。”
周围人噤若寒蝉,觉得岑闲沉静得有些可怕。尤其是江浸月和尚智感触最深,几乎觉得岑闲像是换了一个人。
前些日子刚接到死讯的时候,岑闲雨中纵马,模样骇人,吓得江浸月和尚智恨不得日夜守着他,但那时他尚且有情绪。可是等到他来到元城之后,听完朔望到底是怎么被突厥俘虏,怎么逃出,再怎么死去,却是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面色空白,没有神情。
如今整个人像是个被抽空的人偶,没什么生气。
再加上他发丝渐白,可是诊脉又诊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江浸月快急死了。
“阿岑,”江浸月看着他说,“你,你别吓我啊!”
岑闲却是起身,朝外面走去了。
元城正在重建,难民们在断壁残垣里面窝着。岑闲走过伤兵营,营周围伤兵,住着重伤濒死的士兵,血腥味浓重。军医在营帐外搭了个小桌子放药,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坛子,里面居然种着一朵紫白色的花。
和岑府里面种着的很像。
军医不知道面前这个穿着青黑色鹤氅的人是谁,见他眼神落在这花上面,怕他责怪自己不好好治伤,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赶忙解释道:“这是统……统兵种的……说是有生气,每个伤兵营前面都有……而且这花不用打理什么,特别好养……”
岑闲指尖略过花叶,一言不发,径直走了。
过了伤兵营,还有一些伤得轻的,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吃着碗里面所剩不多的米粒。
再走远些,出了营帐,岑闲上了元城城墙。
硝烟已经散开,但是沙石中黑红的血色还未被掩盖干净,远处临时搭起来的乱葬岗,有人为了防止疫病,正将死去的兵士和平民的尸身火化。
原来……这些枯骨,有时候马革裹尸,都是做不到的。
岑闲眼神空洞,看着远处突厥扎营的地方沉默。
江浸月怕他一个发疯就往那边过去了,小心翼翼地说:“阿岑……你看那边……”
“我不会过那去的,”岑闲声音冷淡,“灵州的百姓和士兵打不起了。”
“我不作践他拿命护下的地方。”
江浸月沉默。
“刚才王二狗说,是霍达下的令,对吗?”岑闲声音温柔,银白的发丝被朔漠的风吹得绕在颈间。
“是……”江浸月警惕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岑闲扯了扯嘴角,这是朔望出事以来,江浸月第一次看见岑闲笑。
只是眼神平静,殊无波澜,像是一滩黝黑的死水。
他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要要他的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朔漠(四)
一月后, 朔漠的消息传至上京,议事堂内众臣正襟,面色严肃, 听了来自朔漠的消息。
送消息的是随着岑闲去往朔漠的锦衣卫, 梅奕臣接了他递过来的书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脸色瞬间煞白,随后将那书信递给了魏琛。
魏琛看完只觉得两眼发黑, 恨不得直接前往朔漠把发了疯的岑闲给抓回来。
太后坐于上位,见这两人面色青白交加, 尤其是魏琛一脸气急了地样子,忍不住开口问:“朔漠那边如何?是不是突厥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梅奕臣道:“突厥要大魏奉三十万两白银, 绢布十万匹,与其盟约,便归还玄, 东二州,以辽关为界划分边界……”
听到这, 倒也还算得上合理,众臣甚至还暗叹这要求竟不像前几十年那般苛刻,但是梅奕臣接下来的话, 让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除此之外……突厥还向大魏求亲,结秦晋之好,求的是,是锦衣卫指挥使岑闲,若能求娶, 方与大魏盟约, 不犯边境三十年……”
“指挥使……应了……”
太后脸上的表情一滞, 众臣也是一脸震惊。
“荒唐!!”魏琛甩袖道,“欺人太甚!岂有此理!还有指挥使!谁许他私自应下婚约了!”
“指挥使也是为了大魏着想,”曹庸老态龙钟,声音里难掩激动,“这是大义啊!”
魏琛一口气差点被曹庸这话气没。
什么狗屁大义!岑闲嫁到突厥那边去,锦衣卫势必被神机营击溃,曹庸这个小人得志,到时把持朝政,哪还有皇权可言!
上方太后也是热泪盈眶,她掐着自己的手心,挤出眼泪,道:“指挥使不愧是国之肱骨啊!”
“这可是门好亲事呀,”议事堂门口那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魏长乐倚着门,笑盈盈道,“指挥使若嫁给突厥大汗,就能和静宁公主姐妹相称了。”
静宁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很早便嫁到突厥那边和亲,还同突厥的大汗育有一女,名唤昭兰。
“静宁嫁过去之后来过两年信,”魏长乐以扇遮面,“突厥大汗是个会疼人的相公,指挥使承欢身下,想必也不会受委屈。”
跪在地上的锦衣卫还有一旁站着的魏琛额角青筋直跳。
众臣面面相觑,有一人被推搡着出来,硬着头皮问上面的太厚:“太后娘娘,那这是……嫁还是不嫁?”
魏琛稳住自己的身形,怒道:“不能嫁!”
“虽说嫁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魏长乐施施然道,“不过指挥使孤身一人,就不用守这些虚礼了,况且这婚事是指挥使与大汗你情我愿,景王殿下就不要棒打鸳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