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朔望轻声道,“我只是……自责。”
“身边的人被人换了,”朔望咳嗽几声,“我竟然一无所知。”
“难怪……岑闲会不放心我来朔漠,我确实是……太无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与安道。
“让随行文官执笔,”朔望道,“将今日之事传回上京,要他们在朝堂上说……闹大了才好定罪……”
“我会吩咐下去的,”江与安道,“过几日将军道就要开战,好在这封密信未被送出,但为防还有奸细藏匿在我们人里面,这几日……”
“这几日腾出一个营帐,我与所有将领同吃同住,叫那十名锦衣卫盯紧所有人,”朔望眸中闪着火,“此战不得出差池。”
“江大哥,”朔望又道,“到时将军道一战,你同郭和雍守在城内,留两千兵马,以备不时。还有,再发加急令给李威权,告诉他要是再不来,就叫锦衣卫去取了他全家的脑袋!”
江与安点头称是。
而后两个人并肩走出了沈骏的牙帐,登上了城门,城外正有士兵在修筑工事,远处将军道,隐隐能看见突厥的乌压压的铁骑。
江与安正看着远方,手中忽然被塞了一个物什,他拿起来一看,瞳孔骤缩,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朔望……你?!”
被塞到江与安手中的,是黑色的虎符。
这虎符是圣旨下的那日,岑闲从太后手中接过,亲手交到朔望手里的,来到这里的将士,都要听这虎符的号令。
“这一仗,我总有些不安心,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要如此做,”朔望轻声解释道,“我将虎符留给你,若是将军道一战我没能回来……你拿着虎符,守好元城。”
江与安皱紧眉头,拒绝的话含在嘴边,又吞回去了。
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可是一旦朔望身死,岑闲又要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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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将兵符交给江与安之后,像是卸了一口气一般。终于放下心来了。
四日后,他带着兵马,准备前往将军道那边。
他是作为引诱的兵马过去的,是以先行,突厥果然上钩了,霍勒的哥哥霍达带着兵马,一眼就看见了前头的朔望。
他在心中嗤了一声,暗道朔望自不量力。
这几日虽然没能收到关于大魏军队的布防,但此次将军道一战,大魏兵马不足,那两名埋藏于大魏将领中的两人势必有一人会出战,只要里应外合,攻下元城又有何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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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后,上京。
此时已进入五月,上京热得慌,岑闲坐在廊下煮茶下棋,他将手中棋子放下,胸口闷得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将军道一役的战报还没来,岑闲拈起一枚棋子,在心中悄然想,不知现在如何了……
江浸月笑他是快出相思病了,才老是觉得这不安心,那不安心的。
这时天际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青青的草木上,不远处的花坛里面,淡紫深蓝的花被雨点打湿,花瓣掉落在青石上。
雨滴逐渐由小变大,正当岑闲神之时,岑府的大门忽然开了。
尚智忽然急匆匆闯进了岑府,没走几步,竟然摔了个狗啃泥,还没到岑闲面前,就跪下大声喊道:“报!!主子!!朔漠的战报来了!!”
岑闲忽然心一慌。
面前的尚智全身被雨水打湿,面庞上全是水,竟然像是哭了。一边的江浸月眼见此景,心中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也赶紧起身,还未走上前,先听见了尚智的嘶吼声。
“禀告主子……将军道一战!贺彦辉临阵叛逃!将军道一线险些崩溃……统兵朔望…力挽狂澜,重伤之下被突厥活捉……”
狂躁的雨声拍打下来,岑闲觉得五感尽失,一股淹死人的冷意由脚底漫上脊骨,让他头皮发麻,岑闲听见自己的声音抖着,问:“你说什么……什么?”
谁重伤了?!
谁被活捉了?!
然而他的声音太过细微,被瓢泼的大雨冲了个干净。
“当夜……统兵……从牢狱逃出……被追回……突厥首领大怒……将其砍头剥皮……立于突厥的战旗上……主子!!”
“岑闲!!”江浸月也喊道。
可是岑闲已经听不见了,铺天盖地的雨声灌进他仿佛一下子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四周的声音仿佛都变得极其遥远,他好像又回到了朔望出征的那个前夜。
青年垂着眼,眉梢带着点笑意,疏狂的江湖气收得不怎么好,漏了些许出来,轻易地对他许下了承诺。
“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过的,岑闲冷静地想,他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的。
怎么能食言呢?
江浸月眼睁睁看着岑闲疯了一样冲进雨里面,大雨瓢泼打在他身上,一下子也急了眼,拽着不知所措,眼眶通红的尚智追了出去!
岑闲一路来到上京城门口,前边守着城门的侍卫马匹缰绳被他劈手夺下,即便江浸月在后面叫着不许开门,城门口也没人敢拦,上京城门一开,他骑着马冲了出去!
江浸月紧随其后,拦了匹马跟着追了出去,可是根本跟不上岑闲的步伐!
岑闲觉得耳鸣心跳。
他想赶到朔漠去。
我得见他,岑闲想。
然而手上仿佛脱了力,被驾驭的马缰绳仿佛是拿烙铁做的,绞得他手心生疼。
烈性不驯的马匹在雨中疾驰,岑闲被大雨打得睁不开眼睛,骏马绊到了一块石头,几乎是瞬间,岑闲被马从背上甩了下来!
岑闲在地上一滚,泥水溅到他的眼睛里面。
远处江浸月大喊他的名字,他却一点也没听到。绞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在雨中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倾盆大雨带来透骨的冷,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
阿朔死了……
阿朔死了!!
砍首剥皮……
岑闲挣扎着站起来,迷蒙的水雾笼罩在他的眼睛里面。
死了……就不会回来了,连尸首……都没有了……
我不该让他去往朔漠的,岑闲扑通一声跪在雨中,发梢滴着水,如果没有去,他不会就这么死在……异乡……
岑闲捂住胸口,有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作者有话说:
浅修了一下文……重发……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朔漠(三)
将军道一战尤为惨烈。
贺彦辉叛逃之时, 右翼失守,突厥的骑兵一鼓作气从右翼突入,朔望带领的五百兵马瞬间就被合围。
远处残阳胜血, 他领着残兵, 重新构建起了右翼的防线, 而后被击溃, 再重建,愣生生撑了十几个时辰。
反反复复之下, 领兵的霍达终于磨掉了右翼的防线,一绳子将重伤的朔望捆在马后, 正当他要更进一步的时候,江与安带着李威权的兵马出城救援, 在突厥骑军身后的大魏兵马艰难地从山间合围。霍达敏锐至极,带着突厥骑兵立刻突围!
朔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绑在马后的,突厥撤退十几里路, 他被硬拽着拖了那么远。沙石划破身躯, 他死死拽着脖颈间那根缰绳,空气艰难地挤进他的肺腑,腰腹间的伤口流下的血洋洋洒洒飘了一路, 发暗发黑,而后被风沙掩盖。
霍达撤退及时,堪堪保住了自己的精锐骑兵,但也元气大伤。而大魏虽赢得了将军道一战, 但是是惨胜——兵马折损殆尽, 连统兵都被俘虏了。
朔望被带到突厥军营后, 突厥的随行军医讶异他还活着,草草给他治了伤,然后把人留在这了突厥的木牢里面。
被关在里面的还有一些大魏俘虏。年纪轻轻的小将士盔甲还不合身,见到自家统兵生死不知地躺在木牢角落,嘴角有着干涸的血迹。
心口疼得厉害,朔望蜷着身子咳嗽,血迹落在他满是裂口的手上。
被血染成结的头发一络一络的,挡住了他近乎哀戚的视线。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朔望想。
回不去……岑闲会难过的……
很快他将这个伤人的念头抛之脑后,不敢再想下去,小将士伸手将他扶好,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叫了一声:“统兵?”
朔望微微抬起头,桃花眼周边染着血,仔细一看,竟是被刀划了一下,再近一点就要碰到眼珠子,直接成个瞎子。
如此恐怖的疤痕,衬得朔望像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
小将士的手抖了一下,紧接着听见朔望气若游丝地问:“你叫什么?”
“王二狗,”那小将士哭丧着一张脸,“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朔望的嘴角抽了抽,被这孩子逗得要笑不笑的样子,哀戚的眼神散去了——不笑是因为牵扯伤口,太疼。
他将手搭在王二狗的肩上,借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形,毫无负担地吓唬孩子:“你娘说得不对,你看现在……我们就要被突厥人杀了。”
王二狗哭得更厉害了,一旁的老兵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哭什么哭!”
远处日落西沉,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朔望勉强抬起手,抓着柱子站起来,手上的伤口进了木屑,但他已经感受不到这些细微的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