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一抬头,见岑闲穿着一身锦衣,长发倾散而下,正站在他们面前,苍白的脸不知是不是被温泉池的热气熏到了,难得红润了一些。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撞了一下又倏然分开。
岑闲深呼一口气,心里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望公子,”那边霍勒的眼睛都看直了,可惜他还有要事,不能陪着眼前的美人泡温泉了,只能遗憾道,“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早知我便来晚些。”
朔望端着木盘子的手一紧,岑闲的声音滚到他的耳边:“可惜了。”
这三个字明晃晃的,朔望没听出有什么可惜之意,平静得很,像掀不起波澜的湖面。
而后脚步声响起来,岑闲错开身子,让霍勒过去了。朔望眼观鼻鼻观心,想跟着霍勒走,却在路过岑闲身边的时候被骤然攥住了手腕。
玉色的指节包裹着他嶙峋的腕骨,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朔望尝试着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开!
他一抬头,见霍勒已经走到拐角处了。
静默的空气中,岑闲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带着不容拒绝:“你来侍奉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给他们泡鸳鸯浴(不是);
菜作者眼冒黄光(被打)
第14章 江南(七)
周围都是碧泉庄的客人呢还有小厮,这会儿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朔望骑虎难下,只能顺着岑闲的意思,往厢房走过去。
厢房里面水汽氤氲,江浸月被岑闲赶去了隔壁房间,此刻这间厢房里面只有岑闲和朔望两个人。朔望端着木盘子,上面有岑闲换下来的衣服,泛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味。
勾缠弥漫,绕着他的鼻尖。
他微微抬起头,心里猜测岑闲是不是认出自己来了。可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他明明戴上了人皮面具,这张脸和他之前那张脸根本毫无关系。
难不成岑闲还能凭着一双眼睛就认出他?
正这样想的时候,前边岑闲将绑着一束发丝的发带摘下来,放在了木盘上面。此刻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光裸的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脚跟往上是狰狞可怖的伤痕,仿佛从前曾经被人挑断过脚筋。
朔望低垂着眉目,露出圆滚滚黑乎乎的发顶,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满是伤的脚踝。岑闲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未置一词。
水池周围四面放置着屏风,上面绣着几幅画,其中有一幅画竟然还是鸳鸯戏水图。
温泉池水波荡漾,有水滴溅上奶白色的石板,岑闲下了温泉池,那水没过他的腰腹,衣衫染湿温水,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背曲线。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朔望在心中百无聊赖地反刍这几句话,不知道岑闲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他将木盘放在水池边上,想着还是要尽快脱身,就规规矩矩站起身:“奴去为您拿些瓜果来。”
岑闲没说话,朔望就当他默认了。
但就在转身的刹那间,岑闲的手握住了朔望的脚踝,紧接着狠狠一拉!那湿滑的地板上全是水渍,朔望在岑闲这般用力的拉拽下根本站不稳,脚底打滑朝着水池那倒过去!那一刻朔望心中闪过「完了」两个大字——
“扑通——”
人身和水面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水花撒了欢似的飞溅起来,刷一声打在旁边的鸳鸯戏水图上,图上相亲相爱的鸳鸯被水浸得颜色深沉。
口鼻骤然进了温水,一股深重的窒息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朔望如溺水的乳鸽般扑棱了好几下,温水随着他挣扎的动作飞溅,岑闲被温泉浸得温热的指尖绕到他的下颚,轻轻松松就拈到了人皮面具的一角,随即将人皮面具毫不留情地整个扯了下来!
朔望:“!”
他双腿夹住岑闲的腰,一个使力把岑闲给贯到了水里面,紧接着浮上水面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湿润的空气窜进他的鼻尖,惹得他止不住地呛咳。
但没等他缓过气,双手就被人反剪扣在后背,岑闲一脚就把他踹回了水里面。
他们这打斗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在外面候着的看门人。
看门人急急忙忙跑进厢房,只见四下的屏风都惨遭水溅,那副鸳鸯戏水图最惨,两只鸳鸯湿了个透,连他们头顶的青天白日都变得乌沉沉的。
水池里面,一个衣襟大开,发梢都淌着水的美男子掐着一个容貌俊秀青年的脖颈,那青年后脑勺都抵在了水池边,看起来被摁得动弹不得……
这场面……真是……真是——
十足的香艳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看门人就见那美男子抬起头,目光沉沉看着他,殷红的唇仿佛染上了血,配上那披散的长发和苍白的肤色,恍若被沉湖之后又爬上岸的艳鬼。
看门人被看得一哆嗦,连忙屁滚尿流地跑了,还不忘关上了房门。
朔望命门被捏住,索性也就不反抗了,他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扒住池边,指节因为泡了水而泛出一股粉来。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岑闲,仰着脖子低低笑了几声,还不要命地耍嘴皮子:“岑大人果真不负民间凶神恶煞之名,一眼就把人吓跑了。”
岑闲虚虚松开自己的手,拇指指腹在朔望的喉结处轻轻摁了一下,语气平静:“既然我如此凶神恶煞——”
他骤然凑到朔望耳边,带着温热水汽的嗓音不似往常生气时那般寒凉,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吹进了朔望的耳中:
“你怎么就是不愿听我的。”
“我说过了,”岑闲直起身,钳着朔望脖子的手彻底松开,“你不要掺和官家的事情。”
被水托起来的衣衫带出潺潺水声,岑闲走到了池水的另一头。
朔望踩着池底站好,桃花眼被水洗过,清亮亮的:“萍水相逢的交情,你何必管我这么多?还要这样气势汹汹地揍我一顿。”
岑闲:“……”
“紧着你这条小命,”岑闲一字一顿慢慢说,“不然哪天就没了。”
那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他身后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温泉水冲刷着他的白衣,衣衫浮动,他身上那些交错复杂的疤痕若隐若现,肩胛骨处似乎还有一块不怎么分明的红斑,形状像极了一只燕。
朔望看着岑闲,脸上的笑渐渐没了,他紧紧盯着岑闲的眼睛,眼神执拗得可怕。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朔望前进一步,“锦衣卫的指挥使会受这么多伤么?”
岑闲不着痕迹地将衣衫紧了紧:“怎么不会。”
话音刚落,二人沉默地对峙着,朔望进一步,岑闲退三步。池水被二人划开一阵又一阵涟漪,水波澹澹,岑闲的后背抵上了池边冰凉的石板。
朔望的目光落在岑闲肩胛骨处的红斑,复又抬起,落在岑闲的脸上:“你躲什么?”
这样的躲避,让朔望觉得自己的怀疑几乎成真。
几乎是转瞬之间,朔望以摧枯拉朽之势出了手,指尖直奔着岑闲的衣襟过去,身前命门大开,多年来当着锦衣卫的岑闲下意识抬起手,起势就是杀招,朝着朔望胸前的大穴过去,却又在临近之时生生转了手,改成格挡,「啪」的一声甩开了朔望的手!
这一击失掉,朔望心中的郁气瞬间涌了上来,他眼角旁泛起了红,像是被水汽熏的。
而岑闲因为半途改招,差点没站稳跌到池水里面,墨黑的眼眸倒映着朔望那张俊秀的面庞和通红的眼睛。
他心一颤,被朔望的眼神激得有些疼。
朔望喘了一口粗气,终于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了。
“对不住,”朔望艰难地开了口,“你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岑闲脸上的神情。岑闲神色平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你能……让我看一下肩胛骨的红斑么。”
岑闲的指尖轻轻抖了抖,他笑起来,眉目间恍然浸了春风:“故人?”他松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内里那块红斑。
那块红斑并非是胎记,而是被烙铁烫出来的伤疤,丑陋又可怖,和岑闲这张脸格格不入。朔望的眸光暗淡下来,他低头抿起唇角,不发一言。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满意了?”岑闲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我先前捕人时不慎弄到的伤。”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岑闲长舒一口气,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失落。
“是我唐突,”朔望抬起头,虽然仍旧满心疑虑,但人已经冷静下来了,“望指挥使见谅。”
“为表歉意,我告知指挥使几件事,”朔望说,“霍勒与江南知州许知义,江南通判詹明安勾结,走私粮草,盐铁与刀兵。他们已经定好了价钱与时日,待腊月初四便在江南溪城交钱换货。”
他说完顿了一顿,又和岑闲说:“至于指挥使说不让我沾官家事——”
朔望勾了勾唇角:“这世上能管我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我又与官家有世仇,不能不沾。”
说完他抬脚出了水池,转到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束好,快步出了厢房。岑闲沉默着看他离开,身体泡在温泉里面,却觉得如坠冰窖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