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叹了口气,“没有要为难你们,不出去就是了,起来吧。”
于是他又转身回去,心里竟然在想,若是夏司言真的把他软禁起来,藏在宫里,好像也不错?他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噎了一下,停下脚步看游廊外面叶片还未落光的树木。这是一个暖冬,马上就到正月了还未下过一场雪。
夏司言是赶在午时回来的,他怕回来晚了韩佑等他等得太久,错过了用膳的时间。袁征说韩佑的身体需要仔细将养,所以皇帝这个春节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韩佑的身体养好,每一餐都要按时吃。
夏司言回来的时候见韩佑手里拿了一本棋谱看得入迷,走过去把书从他手中抽走,“怎么不好好休息?看这么费神的东西。”
韩佑沉浸在残局里突然被打断思路,伸手要去抢,“诶,还我,我快要破解这一局了。”
夏司言顺势拉住他的手让他站起来,“陪我换衣服去。”
冯可跟在皇帝身后,悄悄对着韩佑笑,韩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等到夏司言换好衣服,宫人也将午膳摆好,二人在西暖殿相对而坐,夏司言问他:“早上我走的时候你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韩佑看着夏司言的笑脸,感到一阵钝痛,“陛下也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夏司言跟韩佑一起吃饭的时候很放松,规矩也不要了,边吃边道:“你先说。”
韩佑喝汤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里苦涩,叹了口气把汤盅放到桌上,“我……”
“是姨母跟你说什么了吗?”夏司言也放下筷子,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别多想,不要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我,”韩佑看着夏司言,泪水忍不住盈满眼眶,“陛下,我想……”
“别说,”夏司言看着他的神情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些烦躁地打断他,“别说出来,景略,把你想的憋回去。”
韩佑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终于没有停顿地说:“我想外调为官。”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夏司言朝他大声吼道:“朕叫你别说出来!”
韩佑被他的怒气震住,准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再没能说出半个字。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遇到一点问题就想着怎么离开我?”夏司言也红了眼眶,“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努力坚持一下吗?别人两三句话就能说动你抛弃我,我到底在你心里是什么?”
“不是,”韩佑没想到夏司言是这样理解的,立刻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夏司言满腹委屈地指责,“韩佑,第一次你辞掉侍讲,写了那么长一封奏折来气我,这一次你又要外调为官,跟我在一起就让你那么难受吗?”
韩佑没能开口解释,夏司言继续道:“姨母她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你我君臣有违纲常,你我都是男人有违人伦,说我年纪小以后一定会变心抛弃你——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是问题吗?哪一个问题是你心里过不去的?你对我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陛下,”韩佑只觉得很疲惫,低声道:“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我在意的。”
“那你在意什么?”
“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官,我没有做好我应该做的事。”韩佑抬手捂着脸,“我知道这话说出来陛下会觉得我很可笑,但是我觉得我对不起这身官服,我德不配位,我自私又懦弱,我太糟糕了。”
夏司言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他已经是满脸泪痕。夏司言抱住他,把他的头按在胸口,“姨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好官不是她说了算的,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想到地方去,做点我能做的事情。”
“在我身边你能做的更多,”夏司言说完这句话突然顿住,恍然道:“你是在怪我吧,先生?”
“不是。”
“你就是在怪我,北征、官营还有钞引的事情,我都没有跟你商量。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会不高兴,先生,但我是皇帝,我不能只考虑眼前十几二十年的事情,我需要考虑今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你明白吗?”
夏司言躬身捧着他的脸,在他哭红的眼睛上亲了一下,“今天我已经让内阁拟旨了,你没去内阁,所以你还不知道,我要立夏司逸为太子,你是太子太傅。”
第63章 除夕
韩佑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要立夏司逸为太子是他已经知道的,可是,让他做太子太傅?!
“陛下这也太胡来了,”韩佑想象皇帝去内阁说这件事的时候其他几位阁臣心里不知会如何腹诽,“这么荒唐的事情,周奎詹宇胡其敏他们也由着你胡闹吗?”
夏司言挑眉,“朕决定的事,他们敢说什么?”
难怪今天不让他出去,原来皇帝是去做这件事了。韩佑心里感到无比悲哀,他明白了,在夏司言心目中这些名利是能把他留下来的,好像他韩佑的感情明码标价,尚书、首辅、太傅,这些都是可以用来兑换的筹码。
他惨惨地开口,“昭国建国两百七十年,唯一一位在世时就被授予太傅的只有杨清和一人——我韩佑何德何能比肩杨太傅?”
“为何不可?”夏司言理所当然,“你给朕做了十年的老师,难道不配做一个太子太傅?”
韩佑自嘲地笑笑,“我这样的资质能做陛下的侍讲,实在是诚惶诚恐。”
他还想说,当年若不是高擎执掌大权,竭力避免陛下增长学识,我能做那么久的侍讲吗?这不过是因为高擎觉得我资质平平教不好陛下罢了。但这话说出来又会揭开一个旧伤疤。先皇把帝位传给夏司言,却用高擎来锁住夏司言的手脚,这种表面上的关怀掩盖不住隐藏其中的不信任,夏司言至今仍无法释怀。这是他的逆鳞,即使是韩佑也不能碰。
对此,夏司言自己也心里有数,于是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他转而说:“你制定新政,开放经商、改革税制、开办官营,这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你做得不好吗?”
韩佑已经平静下来,心下只觉得凄凉,“陛下说的这些,跟我最初的设想已经背道而驰,臣不敢居功。”
夏司言低头捏着鼻梁,好一会儿才把脾气忍回去,“够了,我不想又因为这件事跟你吵架,我也累了。”
“是,”韩佑板着脸说,“陛下,我也不想吵架。按规矩,内阁若是认为圣意不妥可以行使封驳权,我这就回内阁,这道旨意是一定会被驳回的。若是陛下执意绕过内阁下发中旨,我的辞表会立刻呈给陛下。”
夏司言凑近了,眯了眯眼,危险地盯着他:“你威胁我?”
韩佑直视他的眼睛,“对,我威胁你。”
夏司言掐住韩佑的脖子,手上想用力却又舍不得。韩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跟夏司言对视良久,直到他眼中的世界又蒙上了一层红色。
夏司言的手垂下来,像是放弃了,后退几步,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韩佑以为他想通了,他却突然抬手把餐桌给掀了,精美的瓷器伴着巨大的声响碎了一地,地板上一片狼藉。
韩佑站在原地,看皇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冯可带着几个小内侍进来收拾,苦着脸问:“韩大人,您跟陛下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韩佑摇了摇头,“陛下去哪里了?”
“一个人在静远斋喝酒,”冯可老脸皱成一团,“您去劝劝吧。”
韩佑自然知道怎么哄好皇帝的坏脾气,他已经哄了很多年了,不过这次他不想去了。
从这个中午一直到除夕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皇帝这两天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是睡在西暖殿里,几乎不跟韩佑碰面。但是韩佑知道他每天半夜都会过来偷亲自己,因为韩佑也失眠。
期间韩佑在皇帝的御案上看到立夏司逸为太子的诏书,还没有盖印玺,内容和他之前预想的差不多,只是删去了关于太傅那一条。
除夕那天韩佑想要出宫去了,他鼓起勇气准备去请求皇帝应允,已经打好的腹稿却没有机会说出来。
夏司言病了。
冯可说是头天夜里陛下一直在画画,他去劝了几次陛下都不听,熬了一宿。到了寅时,他去请皇帝更衣准备太庙祭祖,却见皇帝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叫了几声没叫醒,看着陛下脸色不对,一摸额头,发现已经热得烫手了。
韩佑睡得浅,一听到动静立即就披上外衣过来了。
内侍把皇帝扶到御榻上,皇帝迷迷糊糊醒了一会儿,看到韩佑在,便紧紧抱着韩佑的腰不肯好好躺下。韩佑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坐下来,让皇帝枕在他的腿上躺好。轻声哄了一阵子,把皇帝哄睡了,然后又不停地用冯可递给他的冷毛巾帮皇帝擦脸降温。
冯可急得在榻前来回转了几圈,“到了时辰就要开始祭祀礼了,陛下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啊?”
韩佑问他:“袁征来了吗?”
“已经着人去请了,现下恐怕也快到了,我去看看去!”冯可说着就出去了。
韩佑让旁边伺候的宫女换了一张毛巾,叠成长条放在皇帝额头。他摸着皇帝脸上新长出来的胡渣,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