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言神秘一笑:“你看这笔开支里最大的花销用在哪里了?”
韩佑早把这些名目都记在了心里,不用转头看便说:“这一千二百四十七万两,其中有八百万两报的是火器,但我没有看到详细的说明。”
夏司言慢悠悠地说:“过去,一台大炮射程最远的不过才20里。我三年前让破晓暗中搜罗了几个兵工好手,在京师火炮营里秘密研究,现在能造出射程40里的巨型炮。”
韩佑心里一惊——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所以?”
“所以明年我要大规模生产这种巨炮,”夏司言说,“北昌人擅长近战,他们的士兵占了体型优势,常常在近战中取得奇胜。有了这种巨炮,我们就能完全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韩佑明白这个东西是个烧钱的大凶器,胆战心惊地问:“造价呢?”
“二十万两一台,”夏司言用很轻松的语气说:“考虑到咱们国库暂时没什么银子,就先造个四十台,以后再慢慢来。”
韩佑每天算钱算得捉襟见肘,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听了这种不当家不知油米贵的发言简直要气得眼冒金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现在咱们没有这么多银子。”
“马上就会有了。”
韩佑疑道:“卖钞引的钱?”
“对。”
“茶、酒、瓷器、丝绸,都卖了?”韩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卖了八百万两银子?”
“对,”夏司言补充道,“一年八百万两,并且他们还要承担相应的过税,这么做是对我们最有利的。”
夏司言完全没有跟他商量,不论是秘密研究火器还是用高价钞引来开支军费,都是夏司言知道他肯定会反对的,所以事先根本就没有跟他提过。
为了精打细算把昭国的钱都用在刀刃上,韩佑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此时听皇帝说着这些话,被气得有些头晕目眩,忍不住话里带刺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怎么用您自己的钱,别人也没有置喙的权力,陛下想用在哪里就用在哪里吧!”
“就知道你要不高兴,”夏司言伸手摸他的脸,“别这样。”
韩佑别过脸让开他的手,“微臣不过是陛下的臣子,不敢对陛下的圣意不满。”
夏司言啧了一声,“先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钞引的大头要卖给几个大商户的事,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
“可是我没想到您会卖出这样的天价,”韩佑忍着气说:“茶、酒、瓷器、丝绸这些东西不比盐铁,大都是小商户小作坊世世代代经营的,您把钞引以如此之高的价格卖给那些个大商户了,您让本来从事这个行当的老百姓怎么活?那些大商户不可能自己承担这个成本,他们只会把收购价格压得极低,最后承担这个重担的都是小老百姓!”他顿了顿,想忍但没忍住,补充道:“您这是在杀鸡取卵。”
“这几样东西是不比盐铁,又不是生活必须品,售价定高一点就行了嘛,”夏司言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更何况平掉北昌,我们就直接跟百洄接壤,以后生意往来不是很方便吗?外贸的商路一通,这四大货品的销路就宽了,到时候我再适度放开禁榷不是两全其美?现在这样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办法。”
韩佑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掉……北昌?”
“一个弹丸之国,”夏司言冷笑一下,说:“这几十年来北昌野心不死,数次侵犯我昭国疆土,残害我昭国百姓,这回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然要一举拿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就算拿到那片国土,但同时也会拿到那片国土上绵延数百年的仇恨。更何况直接跟百洄那样的强国接壤真的是好事吗?百洄会对我们吞并北昌的行为坐视不管吗?”
“战争又不是我们挑起来的,”夏司言理所当然道,“我们的百姓想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北昌不答应啊!”
您现在又口口声声我们的百姓了,韩佑心里悲伤地想,您真的是为了百姓吗?还是为了您自己的野心呢?
“打完北昌之后,”韩佑问他,“陛下做好跟百洄短兵相接的准备了吗?”
“百洄是比北昌强大,但是他们没有我们这么利害的武器,”夏司言刚从军营里出来,正热血澎湃,没有注意到韩佑瞳仁里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还兀自说,“再继续造更多的巨炮火铳,我们就能跟百洄平等地对话了。”
“继续造更多的巨炮火铳,您就能做明君了吗?”韩佑脱口道,“自古以来,穷兵黩武的皇帝都没有好下场!”
他说完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看到夏司言脸色冷下来,微微扬起下巴俯视他,“韩佑,你最好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分寸。”
第58章 隔阂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韩佑心里陡然一缩,脸上表情有片刻的凝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低头平静道:“臣失言了,请陛下降罪。”
夏司言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愈发显得疲惫和苍白。有些心疼,开始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重了。伸手想摸一下他的脸,要碰到的时候却收回来,“算了,不说这个了。”
韩佑顺手合上账册,合上以后又忘了自己原本准备要做什么,只好把账册再次翻开,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想到许多。
自从上次官营的事情闹过不愉快之后,他们这段时间便总是这样,遇到问题开始争执时就打住话头。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些争执除了互相在对方心上扎刀子以外没有别的意义。然而扎在对方心上的刀子又会全部疼在自己身上,多试几次之后便都有点怕疼地回避了冲突。
但搁置的问题并不会因为不说了就自行解决,那些悬而未决的矛盾越堆越多,渐渐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每一次的争吵或者沉默都在为这道墙添砖加瓦。
韩佑默然地看着这道墙又往上建了一层,不知道还要多久就会把他和夏司言彻底隔开。
沉默中夏司言突然开口:“韩爱卿。”
韩佑没有回答,夏司言又叫了一声。韩佑叹口气道:“陛下先回宫去吧。”
夏司言换上温和的语气:“你散班后进宫来吗?”
“我还要去内阁。”韩佑回答。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他们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好像是有人想进来,被钟莱拦在了外面。
韩佑听出来那是户部左侍郎严正楠的声音,转头对夏司言说:“陛下先回宫去吧。我这里人多眼杂,若是陛下被人认出来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夏司言绕过书案,到对面的黄梨木椅子上坐下,“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忙完跟我回长乐宫去。”
韩佑顿了一下,没想到皇帝在这件事上突然执着起来,但是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语气平淡地说:“事情还有很多,我就不去了。”
“那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韩佑低头木然看着手中的账册,什么也没看进去地翻了一页。值房里头很安静,他听到门外的严正楠还没走,心想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便自己走出去,把夏司言一个人留在值房里。
原来是严正楠在核对甘州补缴的田赋时查到有一笔漏缴,于是来问韩佑这笔钱是直接从甘州明年的预算里扣除还是要把今年的先补收了。
韩佑接过账簿翻看,道:“到你值房去说。”
“怎么?”严正楠看了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尚书大人有重要客人?那要不我等会儿再过来。”
韩佑嗯了一声,说没事,先一步往左手边的侍郎值房走去。
处理完甘州补缴田赋的事情,韩佑干脆就留在了严正楠的值房里,随后又召集几个郎中对明天要上廷议的重要事项进行最后确认,忙完之后已经过了戌时。
“今天就到这里吧,”韩佑站起身,“都回去好好睡一觉,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
大伙儿听到这话都如蒙大赦,这意味着一年中最忙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
尚书值房里,夏司言一个人坐了好一阵子,觉得颇为无趣,越等越烦躁,要走又舍不得。从军营回来时那种热血和兴奋都冷却下来,想到因为这些事情跟韩佑有了隔阂,心里反而闷闷地很不痛快。
尚书值房比内阁值房小得多,但是也有一间用屏风隔出来的休息室供人小憩。
韩佑的休息室布置简洁,就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书桌上摊着一本诗经。夏司言坐在床沿上,把诗经拿起来看。
这是前朝的刻印本,韩佑似乎很喜欢,已经翻得有些卷边了。夏司言看了几页仍觉得心烦意乱,顺手把书扔回去,侧着身子躺倒在了床上。
枕头上有一股很淡的浴药香气,跟韩佑身上的味道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司言觉得好像自己又没有那么烦躁了。
韩佑回来的时候见钟莱还在门口守着,有些惊讶。他走了起码有两个多时辰,以他对夏司言的了解,最多等半个时辰不见他回来就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