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当年服侍自己的嬷嬷提及一个细节,太子出事后,胡总管时常跑来小殿下这边,训示奶娘宫女。嬷嬷那时只道是胡总管不放心,如今细想,他似乎常找机会接近宋羿的饮食。好在他身边的宫人都仔细,并没给这人单独接触食物的机会。
“臣当时便想,或许从前我们都想错了。其实就连父皇都认为是有人要谋害皇兄,事败之后又嫁祸给萧氏。有没有可能,那人一开始就是为了诬陷萧氏才谋害皇兄,毕竟谋杀储君这个罪名对一个有子的贵妃来说足够分量。”他唤她罪民萧氏,甚至不能称一声母亲。宋羿的眼圈有些红,却隐忍着没有落泪:“臣想着如果胡廷对臣有恶意,那他便有可能是受人指使诬陷萧氏。萧氏一介妇人,臣也不过是个无知稚子,大概是因为挡了旁人的路。如此想来,幕后之人也不难猜。终归还是臣连累了萧氏。”
宣庆帝听出了宋羿所指,当即拍案而起:“你意指谁?”
宋羿用力地眨了眨眼,仍然直视天子:“臣生得晚,有幸得父皇恩宠。皇兄贤明,身体又康健,巫蛊之案前,父皇从未有过改立太子的心思。那时父皇与皇兄之间未生芥蒂,皇兄待臣也极好,更不会自己毒害自己。那究竟是谁容不下臣,出事之后谁闹得最欢?”
“无稽之谈!”宣庆帝大怒,“仅凭你的臆想,竟敢随意污蔑太后的德行!那是太后,是朕的母后,先帝的发妻!她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丈夫!”
“臣有证据!”宋羿也抬高了音量,“臣去查了太后身边的人,发觉从前服侍太后的掌事女官佩宁死了,刚巧死在巫蛊案之后。佩宁死后,慈宁宫掌事的女官叫苏文。那苏文心中有鬼,不久前臣派了个机灵的宫人去吓唬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及佩宁死得蹊跷。苏文吓得连夜跑了,半路被玄卫捉住,如今人也还活着,已被臣移交给了晋王。陛下稍候可听听她的口供,她对香炭很是了解……”
第二十六章 锦盒
北海行宫到京城有些距离,纵使宋景时骑了快马,赶回来的时候天色也暗了。她在文华殿撬地砖取东西,自然惊动了太子宋景昕。自打宋景时出门,太子便在东宫等得焦急,此时见了人,便牵马跟着去了行宫。
二人入得殿内,发觉竟没掌灯,宫女内侍仍屏退在外,一片沉寂如同死了一般。借着夕阳,可以瞧见宣庆帝靠在御案之后不知喜怒,楚王宋羿如宋景昕离开时一般跪在地上,也不知跪了多久,已然摇摇欲坠。
宋景时不敢多说,请安之后呈上木盒,便收起双手向后退。
“打开。”宣庆帝的声音有些哑。
宋景时应了一声,转头去看宋羿。宋羿也瞧着她,单手将钥匙递了过去:“先帝有言,需当今陛下亲启,旁人勿看。”
宋景时闻言松了口气,接过钥匙放在御案之上,便退了下去。此时宋景昕也叫人送来了灯台,殿内又有了光亮。
打开锦盒,里面的东西并不多,一卷诏书、一封书信、一张发黄的纸。宣庆帝借着烛光,见那信封上写的是“吾儿定亲启”,便先拆开了信件来看。
信中内容,同宋羿所言出入不大。先帝宋栩确有拔除顾家的心思,桩桩件件旧案的查证无比细致,与宋羿所得可互为补充。当年的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只是令人难以接受罢了。
宁德皇帝年轻时与顾礼交好,为爱子宋栩聘了顾氏女为妻。宋栩为太子时,顾氏成为了太子妃。因为宋栩的年纪,他眼中的顾礼已然是掌权之后日益膨胀的首辅,连带着他对太子妃也喜欢不起来,两人相敬如冰,许多年都没有生育子嗣。但夫妻一体,无论感情多么冷淡,对外仍做出恩爱的模样,宋栩也给了顾氏应有的尊重。
很长一段时间,宋栩不仅是大洛的太子,还是宁德帝唯一的儿子。随着宋羿的出生,顾氏一族乱了阵脚。因为皇帝虽没有改立太子的意思,却有了削弱顾家的心思。太子妃顾氏召来兄长,很快生出一个计策,便是宁德四十五年著名的巫蛊之祸。
宋栩对待妻子,敬重有余、恩爱不足。顾氏对待宋栩,却已经因对方的冷淡而生怨恨。她并不在意丈夫的身体,只要撑得过老头子,她宁愿他一登基就去死。顾如晦在宫外认得一个道人,在那道人处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那药无毒,只会令人沉睡,需得服下解药方能苏醒。但若一直不服解药,睡梦中人汤水不进,不久便会死去。
顾氏使了些手段买通胡廷成为死间,在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埋下木人,便将药粉下在宋栩的饮食中。此后发生的事都由顾氏自导自演,萧氏在特定的时间生病,宋栩又在恰当的时候醒来。萧氏死后,胡廷做了伪证,后在宗人府自尽。此后无论宁德帝如何查证,都不曾怀疑过顾氏。在顾氏的计划中,胡廷确实要对宋羿下药,但药量控制得及轻,只需稍稍弄伤小皇子的身体。毕竟若是宋羿真的死了,顾氏便也有了嫌疑。好在奶娘看得紧,才没让胡廷得手。
经此一事,太子妃顾氏完胜,太子宋栩的身子却坏了。毕竟是夫妻,宋栩比照旁人更早怀疑顾氏,自那之后暗中调查,生了处置顾家的心思。这个想法,他没有对宁德帝说,因为他们父子二人已然生了嫌隙。顾氏这次大闹,朝野传言是皇帝要改立太子,才纵容宠妃对太子下手。宁德帝只当儿子信了传言,不再与其交心,宋栩身子弱,也没有精力去哄老父亲。最重要的是,他一向清楚,父皇对顾礼是有很深的情谊在的,即便太子妃犯了错,也很难撼动顾氏宗族的地位。
宋栩决定独自承担,待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处置顾氏。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夫妻之间很难瞒住秘密,顾氏没能瞒住宋栩,宋栩也暴露在顾氏眼前。顾氏明白宋栩迟早会废了自己,便狠下心来先下手为强。她选在最混乱的时间给宋栩下了毒,嫡子宋定匆匆登位,朝纲不稳,即便太皇太后发觉了蹊跷,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质问顾家。
宋栩没想到妻子会再次下毒,他留给宋羿的钥匙只是为了以防意外,却成了多年之后翻盘的砝码。
其实见到苏文时,宣庆帝已经相信了几分。苏文是佩宁的干女儿,跟在太后身边也有十多年了。从前佩宁做过的事,她即便知道的不全,也有些了解。而那之后,先帝手炉中的炭便是她做的手脚。宋羿对他用了重刑,严刑之下,她招供的内容虽语无伦次却合情合理,许多细节绝不是仓促之间伪造。
苏文逃出宫是因为害怕,她受了宋羿手下的诱导,忧心会如佩宁一般被太后灭口。苏文失踪后,太后便有些失常,梦中偶有惊悸便会处置宫人。这些不正常的举动,宣庆帝不是不知,此时再看,一切明了。
宣庆帝是中宫嫡子,自幼由顾氏太后抚养长大。母子之间虽不是太过亲近,也勉强算得上母慈子孝。他本就是护短之人,即便厌恶顾家,却也不容旁人指摘生母。他清楚宋羿并没做错什么,但殿内只他二人,骤然得知真相,宋羿便承受了天子全部怒火。
此时再看少年摇摇欲坠的模样,宣庆帝良心发现:“皇叔起来罢,景时去拉个凳子给他。”
宋羿谢了恩,略动了一下便歪倒下去。宋景昕眼疾手快,冲过去将人捞在了怀里。宋羿伏在宋景昕胸前,好半晌才找回了知觉,扯着对方的胳膊爬了起来,再半靠着男人坐下。
宣庆帝抬眼去看宋羿,瞧见了他身后笔挺的宋景昕,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微玉与顾如晦是旧识,引荐微玉的那个太医王敬平也是顾氏一党,太子妃那事是谁指使的?”天子的语气有些嘲讽,“还有什么人证物证是卷宗上不能写的,都告知朕罢,朕如今没什么承受不住的了。”
“此事臣的确不知,”宋羿回道,“臣只查了从前的旧案交给晋王,太子妃一案全由晋王负责,臣幽禁家中,不敢过问。”
宣庆帝翻了个白眼,又看宋景时。
“回禀父皇,微玉听命于顾如晦,至于皇后是否参与其中,儿臣也不知。”宋景时低下头,“儿臣位微言轻,若要彻查坤宁宫,还需得宗人府出面。”
“朕知道了,楚王宋羿解禁,复宗人令一职。”宣庆帝又开始讨厌宋羿,眼下最想让这人快点消失,“至于萧氏一案……”
“陛下,”宋羿忽然打断了天子,“此时仍动不得顾家,需徐徐图之。”
宣庆帝很惊讶,挑眉去瞧宋羿,见两个儿子也张大了嘴巴。“不翻案了,你不是有冤么?”
宋羿又打算跪,却被宋景昕按着肩膀离不开凳子,只得作了个揖:“宦官胡廷谋害先帝,嫁祸主子,萧氏无罪。太后生病,移驾北海修养,皇后随驾侍疾。陛下,眼下只能这样。或可晋文贵妃为皇贵妃,协理六宫。”
“你这做法与直言要对付顾家有什么区别?”宣庆帝嗤道,“不仅打草惊蛇,还显得朕软弱。”
“陛下将一切推到臣身上即可,”宋羿酝酿情绪,转瞬又红了眼睛,“臣为母伸冤,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安抚臣。往后再查出什么阴私之事,也是宗人府办案,并非陛下授意。陛下只需先将人稳住,再慢慢拔除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