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师兄,你果然还在这里。”
百里横秋一眼便瞅准了那个近与满室幽静融为一体的背影,推门大步而入,掠起的阵风吹得殿中烛火呼啦啦摇晃。
那人却无甚反应,一手抚在膝前长剑之上,只是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凝坐着,直待百里横秋径自走到跟前,才终于睁开双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便无声地问了:“怎么?”
百里横秋抱着手臂,大喇喇靠在香案上,夜终究太静,纵使不拘小节如他,此刻也受到感染似的,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说。
“这阵子,你都在悬霄殿待到这么晚?”
李孤芳只道:“你有何事?”
“没什么事儿,想起咱们好久没说话了,晚间好容易腾出空来,你却没在屋里……”百里横秋抓了抓头,略带些迟疑地说。
时近年关,掌门大人愈发繁忙,纵然大部分门内杂务都有李孤芳协助处理,他仍是每日奔波到脚不沾地,加之不论如何不愿缩减练剑的时辰,算来已很有一阵不曾得闲,连晚上也干脆住在书房里。
李孤芳还记得上回瞧见他端着饭碗就倒头大睡的模样,只道疲惫至此怎还有闲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淡眉轻蹙,不由得又启目看了他一眼,但见青年如锋冷厉的双眸已叫深沉倦色磨黯了锐气,垂下的眼梢却竟别有一种温柔光采,神情显得很是放松。
李孤芳的疲倦比起他只多不少,此际勉力支持着掌剑心法,并不再分神言语,瞥去一眼后,便又继续合目调息。
百里横秋知他虽无反应,却句句在听,此遭乘兴而来,本无甚要事相谈,便顺手拿了个供果在手里一抛一抛,如常般随口闲聊。
“你可知,今日阿雪跟我说了什么?前两天这小子把衣袖磨烂了,却是清夷给他补起来的……清夷怎么连这个都会,你说说,能是从哪儿学来的?”
百里横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小徒儿稚气的举止仿佛又浮现眼前,他话音里含着点儿笑,即又很不屑似的,偏过头“嘁”了一声:“那臭小子,在我跟前好一通炫耀,好像谁没师兄似的。”
“笨手笨脚的小东西……”他竟还越琢磨越不平起来了,自顾自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嘀咕道,“我那时候练剑的时辰比他长多了,也没见把衣服弄破……”
回忆久远了,便总得寻求个共同经历者的确认,是以自语到一半儿,他下意识便抬眼去找师兄,未料李孤芳不知何时已在看着他,视线相接,后者眉峰一轩,仍是波澜不惊地移开目光。
不对——百里横秋心中却咯噔一声,直觉感到——师兄这态度不对劲!
方才哪句话招着他了?清夷学习缝补——算夸奖,不至于,阿雪笨手笨脚呢?……自个儿的弟子,更不至于吧。
我那时候练剑……
掌门大人难得开动脑筋,去思索些剑技之外的事物,师兄的心思尚无所得,反倒是一些叫他久久搁置,却不知为何终未忘怀的细节趁机擦净灰尘,福至心灵地显现出来。
某些在剑上耗尽精神、栽倒就睡的夜晚,半梦半醒之际偶尔见到的,昏暗的灯光和背影,朦胧得似乎只应是梦,可随手丢下,白日里却已折叠齐整放在床头的外衫……又似乎确能证明,前夜里有人曾站在床头,悄悄为他掖好被角。
百里横秋啊百里横秋,那时你每日练剑八个时辰,用断的木剑在仓库堆满了三大箱,衣服怎会从无破洞?
——哪怕一些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不拘小节如他,平日里只是从未去想。比武时剐蹭自是难免,事后有时记起来了也会找找,只是从没发现过破处,曾经他以为工堂选制的布料实在坚韧,但……
“师兄,”百里横秋愣愣道,“我夜里自来睡得很沉……”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别说应话,连师兄的眼神也赚不到了,然而他发着呆,一下子又想起前两天在山中,不慎叫荆棘勾了下衣摆,当时仿佛是听到了线头扯断的啪声……
掌门大人腾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当着镇派道剑和诸位先祖的牌位迅速脱下外衫,翻过去在后摆处仔细扒拉,若是已经补过,总该能找到不同的针脚……
可怪灯火太暗,怪乌布染得太黑,布料完整如新,既没有散线的破洞,也不见缝补的痕迹。
掌门大人犹不肯信,举着衣服凑近灯火,眼睛几乎要贴在上面,抓耳挠腮之际,忽似听见谁轻轻笑了一声。
剑者何其敏锐,双目立刻循声扫去,却发现李孤芳不知何时将定苍放回了剑架,这时人已将近走到门口,回眸处月光洒入殿门,清瘦身影也似镀了层亮晃晃的银边儿。
“你还走不走?”
百里横秋忙将外衫连同那半截没着落的困惑一块儿抖开,一边找袖子一边大步追过去。
“走!师兄——等等我啊!”
第27章 番外 今夜清光似往年(下)
02.
静夜。
清风吹拂纱幔,起伏间窗外一盘满月若隐若现,殿内未燃灯烛,幽幽月色透过帷幔轻薄的影,波光一般在青年清隽的侧脸上浮动。
李清夷盘膝合目,抱元守一,灵息流转过一周天,膝前古剑流光渐隐,他长吐一口气,正待重运心法再行一轮,身后却悄无声息伸来两条手臂,慢慢在身前交叉、箍起,猛地一提。
“哎?”李清夷对来者全无警惕之心,自也没提防,只来得及一把抓住定苍,腿都还没拆开,便叫人拔萝卜似的从蒲团上拔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就着那盘膝的坐姿被放在高高的香案上。
“掌门师弟?啊呀……别闹。”
他哭笑不得地放好剑,撑起身便想赶紧下去,然而背后偷袭的坏家伙更不由他乱动,两臂一叠,再压上脑袋,却严严实实将他按住了。
衍派的大师兄从来性情和顺,这时也只得轻声哄他:“这怎么像话,快让我下去。”
小掌门伏在他膝上,香案设在帷帐深处,幽暗月光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到那声音特意捏着腔调,佯作的嗔怪甚至不如笑意真诚。
“师兄这么喜欢待在这里,本掌寻思着,便在台子上也给你打个金座儿,日日与定苍供在一处,岂不更好?”
未及领悟小掌门是在找哪门子茬,一听这孩子话,李清夷便已熟练地开始服软。
“正要回去呢,掌门师弟来得好巧……”
“是么?”伏雪直起半身向他靠近了些,“师兄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两个人说不准谁更了解谁,但会耍赖的小孩总是套路更深。闻言李清夷眼珠一转,下意识便想去找月亮,偏偏伏雪凑过来占着视线,此时探身去看无疑便等同于投降……幸好机智的大师兄自幼博览群书,通晓兵法,迎着越凑越近的师弟毫不慌乱,使出一招将计就计,顺势俯下身去在他嘴角亲了亲,紧接着一招浑水摸鱼,对方才那问句只装做全没听见,甚至还无辜地多问一句。
“忽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耍赖的小孩敌不过卑鄙的大人,黑灯瞎火的,可惜看不出有没有脸红。
伏雪丢盔弃甲,呼吸登时重了,默一会儿才道:“师兄,我只盼你能更加爱惜自己。”
“我说有分寸,你倒是肯信。”李清夷笑了一笑,轻巧地跳下香案,自然而然执起他的手,“好了,咱们回去就是。”
半年前他与剑魔一战,神魂尽碎,本该顷刻丧命,却被一道神异莫名的力量强行镇住魂魄,沉眠三月方才得以补全。然而人虽苏醒,精神却仍不稳定,不时便会陷入昏睡,直到最近状态转好,便日日留在悬霄殿中,以尽亏缺良久的掌剑之责。
悬霄殿亦是在那一战中坍塌,经过这段时间的重新修筑,殿内陈设安放如故,只有打碎的长明灯一直没换上新的,黑暗中弥漫着木头新刨后淡淡的清香,陈列殿中的历代先祖们仿佛也阖了眼,在怀念些什么。
“阿雪,但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步履跨过窗框间拖长的阴影,青年的语气温和而坚定,“我是你的掌剑,是定苍的鞘——”
身侧有眼眸发亮,他抿起嘴角,将掌门大典上缺席的掌剑誓词轻声念出。
“此身此剑,如星伴月,不弃不改,直至幽冥同归。”
踏出殿门,宿璧山盈满月光,彼此掌纹相贴,诺言已无须确认。
二人并肩向崖下走去,他的身量比伏雪稍高,熬在伤病中疏于磨练的身体却远不若师弟结实,明月投下两道朦胧的影子,一者衣袂飘渺,一者沉稳如松,只那飘渺长风已绕指于松枝之上,便再吹也吹不远了。
03.
石阶蜿蜒通向人间灯火,月光泼地如水,今夜清光似往年。
第28章 番外 人间online
天外之天祥云缭绕,鸾鸟清啼,传送阵金光乍现,一道身影从中疾步迈出,面无表情地径向仙岛渡口而去。
守门的小金仙忙把半口泡面嗦进嘴里,含含糊糊地招呼道:“尊者怎么提前回来了?任务进度如何?”
“号练废了。”
仙人言简意赅,一手召来鲲船,一手凭空布下龟甲,却竟不待回去洞府便已施开卜筮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