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闲潭梦落花 (薄荷酒BHJ)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薄荷酒BHJ
- 入库:04.09
夏荷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凌霜笑道:“这是霓裳羽衣舞,若是配上丝竹乐音效果更佳。阁主说公子是在休养,不妨放松一些。”
云毓望着精巧鲜艳的木俑,初入莫云海时那种淡淡的异样感再一次袭上心头,他仿佛又看到了苏宴的样子,玄黑长衣,银色面具遮去半张脸容,坐在轮椅上,神情淡漠而疏离。然而回想一年前初次见面,阁主一开始分明是很和气的,直到自己执意提出了那个昏了头的要求,还口不择言地说了好些小苏的坏话……
“凌霜姑娘,”他有心想问起阁主腿伤的复元情况,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低声道,“请代我谢谢阁主。”
云毓觉得,既然住进了山居,短时间内应是不大可能见到苏宴了,不料再过了三天,又有从人到来,说阁主请云公子晚间一道在桐厅用饭。
桐厅就是日前叙谈过的那座轩厅,云毓走到竹林小静尽头,沿着山路蜿蜒向下,重又穿过垂花门和楼台游廊,进入陈设高雅的厅堂中。两三里的距离,他是靠着自己走完的,虽然比上山省力,但仍然禁不住气喘,头上身上都沁出层层汗水。
苏宴依旧端坐在主位,面对檀木长桌,身下是那张装有木轮的座椅,银色面具遮去脸上神情,为他增添了一种莫测的威仪。
“阁主安好。”云毓微微倾身,心里却有些忐忑,与上次见面时不同,奚茗画并不在场,偌大的轩厅里只有他们两人。
“不必讲究虚礼,坐吧。”璇玑阁主抬手,淡淡地说道,“近来觉得怎样?”
云毓感到一道明锐的目光透过面具投射到脸上,仔细地注视端详,不由微微低下了头。自从知道阁主对自己的外表不满意,他心里多少有一点自卑,方才从小楼动身前还特地整理了一下仪容。镜子里映出的脸庞似乎气色略有好转,多了几分活气,但仍是苍白憔悴,比起昔日不可同日而语。
“挺好的。”他轻声道,“身边的人很是细致稳妥,还要多谢阁主给我的书和木俑。”
好在玄衣男子审视过后,并没有流露出不悦,语气平淡,带着些许温和的意味:“书读得如何了,听说你一直在翻话本?”
云毓缺乏血色的脸上泛起一抹微红。话本这种东西,他以往极少接触,确实觉得新奇又有趣,所以收到后不仅逐一翻阅,还时常要侍女读给自己听。落魄书生与美貌官家小姐的故事、狐狸精报恩的故事、名妓与才子两情相悦的故事……或曲折风流,或婉转离奇,在在引人入胜。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大部分话本里的主角都是落魄书生呢?
这种闲杂问题当然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只能转移话题:“那两本诗集,我也常看的。”
“喜欢就好。”苏宴目中有一闪而逝的笑意,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窘然,不疾不徐地说道,“爱读话本也没有什么不对,拿给你,就是让你随便看的。来日方长,我手里还有许多。”
云毓的心莫名地跳了一跳,阁主难道也看话本,一边养伤一边打发时间?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更重要的是,就在方才,苏宴说话的神态令他隐隐有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但又分不清缘由。
他迷惑地思索着,一时竟忘了回应。
璇玑阁主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他恍惚空茫的状态,也不出声打断,只朝门外作了个手势,让侍从入内摆饭。
比起上一次早上餐点满桌的架势,今天的晚餐份量要正常得多。云毓回过神时,面前只放了四碟素菜和一道莲藕排骨汤,以及一盅鱼片粥。菜色清淡,汤水浓郁,雪白的粥品上撒了细碎的香葱叶和姜末。这些,都是连日来接触过的饭食中,比较合乎口味的。
“用饭吧。”苏宴拿起一双筷箸,简单地说道,“不必着急,慢慢吃。”
云毓心里的忐忑不安终于消散了一些。最近几天,他虽然仍旧没有食欲,但一吃就呕的情况却有所缓解。他先是谨慎地夹了一箸菜,而后将一小匙粥送入口中。
席间的气氛相当沉寂,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各自安静地吃饭。得了郁症之后,云毓就不太能下咽肉食,但此刻桌上的几样菜蔬青翠鲜嫩,咸淡适中,与鱼片粥搭配很是相宜。无论出于自尊心,还是不愿煞风景,惹得苏宴厌烦,他都希望自己能做得好一些,因此专注而努力地吃了大半碗,直到感觉胃里又开始不住地逆反翻腾,才不得不停止。
放下牙筷,他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这时才察觉到四周异常地静寂,璇玑阁主早已结束用餐,将盘碟搁到一边,正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怎么不喝完?”
“我吃不下了。”云毓低声道,从来到璇玑阁,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重复同一句话。如果放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他绝不会想到,一餐简单的饭食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不仅痛苦,而且有口难言。
苏宴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不快,只是略一示意,从人上前撤去残余饭菜,端上一只小巧的琉璃盏。
“你体力太弱,坐着歇一会儿再回去。”他说道,“愿意就尝尝味道,吃不下也不必勉强。”
晶莹的流离盏里盛着蜜桃杏仁豆腐,浅粉色桃片切成半月形,铺在洁白的杏仁上,其间点缀几颗殷红樱桃。只是闻到桃汁鲜美清甜的气息,难受的感觉就仿佛平息了一些。
苏宴看着云毓将杯盏凑近唇边,轻轻啜了两口,蹙紧的眉心随之变得放松,脸色也显而易见地好转,杏仁清润,桃汁养心护胃,奚茗画搭配的食补方式不仅见效迅速,而且美味。
他说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起,阿苏为云堡制定的筹备御敌方案,有几处看不懂?”
云毓神色微黯,点了点头:“是。”他没能与小苏重归于好,自然也没有机会询问。
“如果还记得,不妨说一说。”苏宴道,“或许我能解答一二。你弄清后再写信告知云堡。”他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顿了顿又道,“你终归曾是堡主,须得为跟从过你的下属族人着想。相信阿苏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安慰。”
云毓的身体一颤,慢慢抬起头。如果换做其他人这样说,他必定不会当真,小苏可是才智纵横的人物,又深悉云堡的地形和内情,他提出的建议,旁人凭什么空口说要解惑?但苏宴不是旁人,而是传说中的当世奇才、学究天人的璇玑阁主,也是小苏的长辈。
过往一年里,辽人断断续续地滋扰边关,直到冬季天寒地冻才暂时退去。可以想见待到春天气候转暖,又将是外虏兴兵犯境之时。如果能未雨绸缪,进一步完善云堡防备,下属们和附近百姓的处境会更安全,小苏的苦心也不至白费。
“我都还记得。”他顾不上多想,几乎是急促地说道,“请阁主指点。”
半个时辰后,云毓怀着由衷的谢意离开轩厅,坐上小轿回到揽霞居。
苏阁主的才学与洞悉令他既敬慕,又惊佩,断崖处的铁链桥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快速收起,通往山下的关卡怎样设置机关,又如何保障存粮充足,似乎只消自己稍作描述,阁主就能立即明了每一项错失的关窍所在,解释得准确又精当。那些纠结已久的不明之处,经由点拨,也豁然开朗。
这就是常言说的能者无所不能么?他困惑地想着,或许小苏的学问就是一脉相承自璇玑阁,苏宴作为阁主自然游刃有余,能够举重若轻。
可是苏阁主从未到过云堡啊,为何将得到的解答与脑海中实际情况相互印证,总能丝丝入扣,连细节处都分毫不差?即使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了。
云毓在灯下展开苏宴一边讲解一边顺手列明的要点,璇玑阁主的字是端庄凝肃的颜体,苏聆雪却一向偏爱柳体丰骨内蕴,而且常用飘逸行书而非正楷,所以一眼望去笔迹截然不同。
茫然地,他叹了口气,觉得本就迟钝的脑筋似乎已经拒绝转动,只余下心底漫漫的酸楚。大概自己确实太笨了,远不能懂得真正的智者有多聪明。
随后的日子,每隔几天,璇玑阁主会派人请云毓一同用一次晚餐,饭后叙谈半个时辰。云毓将御敌方略里遇到的问题向苏宴一一请教,返回小楼后再写信给老总管,托璇玑阁帮忙送往苍山。
就像早年双亲突然辞世那段时间,连给白清洲简短地回一封信都异常艰难,他现在同样感觉吃力又疲惫。然而不可以逃避,对于云堡和小苏,他已然辜负良多,就像阁主说的,必须尽力将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做完。
要将解决诸般疑难的方法说清,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有时还相当复杂。他往往不得不在内心挣扎许久,才能勉强提起笔,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如果不是苏阁主每次都会将要点列明作为参考,云毓怀疑自己早已力不从心地放弃。
其余时间,被动地吃饭,天气晴朗时在莫云海的水潭边散步,听侍女们读落魄书生的故事。他最在意的还是晚间的琴声。当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他会在楼上卧房里不由自主地期盼,等待潮水般的音韵如期而至,陪伴枕侧,连梦境也变得恬适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