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一只大蜗牛
- 入库:04.09
秦桐让人收起纳喇波光的尸体,转身回来,见张皎仍坐在地上,脸上红潮退去,露出一片苍白之色,胸口微微起伏着,喘得不算厉害,放在常人身上也不算什么,但放在他身上便有几分不大寻常了。
秦桐走上前去,低头看着他,“当真没受伤么?”
张皎摇摇头,“只是有些累。”
秦桐皱皱眉头,随即想起张皎身上带伤,身手和从前自是不能相比,连两石弓都拉不太开,不觉恍然,可随后心中一震:这种情况下,他是如何杀死纳喇波光的?
一愣神的功夫,背后忽然响起一道风声,秦桐吃了一惊,不待回头去看,身上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了一下,他登时站立不住,一矮身向前栽去,踉跄着跪倒在地,同时一杆羽箭带着尖锐的哨音擦着他头顶飞过,打在他面前的石壁上,“咚”的一响,被石头弹开,落在地上。
张皎松开了他,右手垂落下来,随后左手从身前环过,将右臂死死按在腰间,拧过身去,将右半边身子抵在地上,牙关紧咬,现出些隐忍之色,额头滚下冷汗,浑身上下都微微抖着,却没发出声音。
秦桐看了他一眼,来不及说些什么,忙回过头去,见一个夏人士兵不知何时爬上了对面石壁,正躲在一颗石头后面,眨眼间的功夫,已搭上了一箭,又瞄准了自己这边。
那人位置甚是隐蔽,发出第一箭时,秦桐的几个亲卫一时竟无人察觉。他们见秦桐险些遇刺,不禁大惊,忙向这一箭发来处看去,也瞧见了此人,于是大呼出声,纷纷向他射箭。那人顶着箭雨,只好缩回石头后面,不敢探头。
“两个人跟我来,剩下的都留下!”秦桐从腰间摘了弓在手,另一只手从箭囊中摸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却不引弓,疾步穿过谷底的一伙斗兵,向着对面石壁而去。两个亲兵随侍在侧,一左一右地护卫住他,一见有人靠近,便射出一箭。
留下的几个亲兵奉命挡在张皎身前,见几个夏人士兵一拥而上,一时无法再顾及对面射箭那人,纷纷拔刀在手,同夏人近身相搏。
谷底极为狭窄,没用多久秦桐便抢至石壁底下,仰面上望,却瞧不见那个夏人士兵。但他先前不曾错开视线,知道这人没有改变过位置,仍在那块石头后面,于是一面引满了弓,瞄准那块石头,一面寻了一个缓坡向上而去。
那人知道秦桐就要杀将上来,岂会坐以待毙?忽地探出头来,就要向秦桐射箭。但秦桐早有准备,见他露头,手中这箭即刻发出,那人急忙一缩脖子,堪堪躲开,却不敢再从石头后面探头出来。
秦桐缓缓逼近了他,打个手势,让一个亲卫绕到另一侧,和他一起向上爬去,不觉间已离那人十分近了。那个夏人士兵见势不好,忽地从石头后面一跃而起,向着秦桐扑来,被秦桐一刀砍翻,骨碌碌地滚下石壁,登时便被谷底的乱蹄踩成肉泥。
秦桐站在石头上面,见此处视野开阔,将下面的作战双方尽收眼底,便站定不动,并不急着下去。他见大局已定,先瞧向张皎处,见他没有再遇见什么危险,反而还背靠着石壁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握在左手上,似乎是有再去冲杀之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后低声说了句什么。
一旁亲兵没有听清,忙问:“将军说什么?”
秦桐摇头不语,张弓射死了一人。
那日他一怒之下对张皎说了重话,事后想起,自己已暗暗有了几分悔意,但比起心中愠怒而言,毕竟微不足道,便也没去管它。不料第二天的时候,从到凉州之后便害了重病、多日来始终闭门不出的刘瞻竟然扶病出府,找他说起了此事。
秦桐对刘瞻同样心中有气,因此这次刘瞻回到凉州,虽没摆接风之宴,但大小官员都去了刺史府上问疾,秦桐却没去过一次。他知道刘瞻身是亲王,又兼领了凉州刺史,自己算是他的属吏,长官有病,他不去探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父亲为此还对他发了火,可腿长在他自己身上,秦桐恭谨受教之后,仍没向刺史府中踏入一步。
这次刘瞻自己来找他,秦桐微觉意外,只不冷不热地对他见了一礼,随后便不出声了。他瞧见刘瞻面色发白,走路的时候恨不能一步三晃,知道他病还未好全,却也并不出口关心,只冷眼瞧着他,等他开口。
刘瞻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抬手擦了擦汗,对他道:“我将张皎窝藏在府中,欺瞒于你,始终没教你知道,实是对你不起。我来凉州多日,一直在害病,未及向你赔罪,只好拖到今日身体稍好,才向你补上,若蒙不弃,日后还会再登门拜访。”
秦桐冷笑道:“不敢。”
刘瞻掩嘴咳嗽几声,“我隐瞒张皎的身份,的确是无奈之举,但也的确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换了我也是一样,因此今日我此来只为赔罪,并不求你当真原谅。你原谅了我,那是你胸襟宽广、不计前嫌;不原谅我,也是你身为人子、身为人臣的应有之义。”
秦桐闻言并不吭声,只在心中暗道:那你今日来此是要找我说些什么?
刘瞻低头又咳了几声,继续道:“我此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问一问你,昨天下午你同张皎都说了些什么?”
秦桐微微一愣,随后“哼”了一声,“殿下既然知道,何必要问末将?”
他听刘瞻问起,以为他已经知道了昨日之事,不料刘瞻闻言摇了摇头,“我是刚才在营中才听闻你为他解围之事,方才未及谢你,我——”
“谢我做什么?”秦桐打断道:“军士比校时出了岔子,我……末将去提醒一下,乃是分内之事。殿下想知道末将对张别将说了什么,回去问他便是。”
刘瞻淡淡笑了笑,“他哪里会说?”
秦桐又冷哼一声,脸上却微微红了,但自觉胸怀坦荡,也不隐瞒,当即便将自己昨日里对张皎说的一番话又对刘瞻说了一遍。
刘瞻听得一怔,随后用力咳嗽起来。秦桐从旁听着,几乎以为他要把肺给咳了出来。过了好一阵,刘瞻才抬起脸,脸色比先前红了几分,面上带着几分薄怒,秦桐瞧见,微吃了一惊,不由得半张开嘴,片刻后又闭上了。
刘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从声音当中却听不见什么怒意,“我还是先前的话。张皎刺伤了令尊,又从未向你提及过此事,于公于私都对你不起。”
“你是气他也好、恨他也罢,就是打他骂他,那也全由得你,想他也不会有何怨言。可是非曲直、一码是一码,何至于说出如此诛心之语?”
他抬头瞧着秦桐,神情恳切,瞧得秦桐不禁悄悄错开了视线,不再看他。刘瞻坐在椅子当中,身子前后打晃,两手紧紧扶住了扶手,才堪堪稳住,又接着道:“上一次作战时,张皎亲手杀了多少人,身上受了多少处伤,你也知道。他回来时身上衣服都烂了,满身都是血,脱下上衣之后,我瞧着他身上是一道伤套一道伤,不知让多少人、多少把刀给砍在了上面。”
“他那日作战时情形如何,我在营中自是没瞧见,可你秦桐不是瞎子,想来定是看见了的。”他忽然将话说得重了,忙回转了话音,“你自己说,说他会做叛徒,你相信么?狄震、夏人又会相信么?”
秦桐半晌不语,过了一阵,忽然低声道:“我只是想不到,你们两个竟然都骗了我。”
刘瞻一怔,同样默然片刻,随后摇了摇头,看着秦桐,只说出三个字来,“对不起。”
秦桐笑笑,不再说话,扶着刘瞻站起,客客气气地将他送了出去。
他与刘瞻自小一块长大,算来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的情谊了,没想到刘瞻竟能一面将刺伤他父亲的刺客留在府里,一面若无其事地在府上同他谈笑风生。他初闻此事之时,震惊、愤怒之余,不免还有几分伤心。
但这伤心并不算深刻。因为他知道,刘瞻是晋王,而自己是大将军之子,陛下若在,他便辅佐陛下,陛下不在,他则要辅佐储君。他与刘瞻二人同朝为臣,形势如此,他毕竟也有过对不住刘瞻的地方,刘瞻欺瞒了他,那也没什么话可说。
但是张皎不一样。他与张皎乃是布衣之交,同张皎交往之时,他没存半点功利之心,既不从他身上求些什么,为他做了些事情之后,也不愿他感谢自己。他坦坦荡荡,拿出了一片赤诚之心相待,从没想过张皎竟然会欺骗自己,而且一骗便是一年之久。
他不是没怀疑过张皎。无论是在集市中抓捕盗贼之时,还是同他一起舞剑的时候,还是其他的几次,他都起过疑心,但他随即便自己打消了怀疑,反而还暗暗责备自己疑心太重,觉着自己对张皎不起。
正因为如此,得知真相之时,他才愤怒到了极处、也伤心到了极处,恨不能大哭一场,却强自忍了下来。后来张皎被押解进京,关押在大理寺中,他得知消息,既盼着朝廷能严办了张皎,又怕朝廷当真严办了他,忐忑数日,听闻张皎被免了死罪,释放出来,他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可随后心中又腾起一道怒火,当即便策马出郊,拿剑砍折了好几棵树,才怏怏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