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痴狂,更无他故。”
“若有所因,云何名妄?三缘断绝,则三因不生,我亦不会跪于佛前求佛示诲。我辈飘零,积劫孤陋,若能蒙佛开示,又何来江湖仇怨?我这一生杀孽尤重,不敢求佛宽恕,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方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丢了性命,此举岂不是与慈悲为怀的佛祖相悖?”
东林方丈看了一眼明桥,问道:“你希望大梵寺保这孩子一命,可若这孩子长大后心系父母之仇,踏出江湖再掀腥风血雨,那我们大梵寺岂不是成了罪人?”
“东林大师,我固然希望他能为父母报仇,这是我身为护法的想法,但是,这孩子若是受到佛法感化,自愿放弃复仇的想法,我亦无话可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他终有一天会长大,终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会选择他想要的人生,他的今后,我无法干预,倘若他成年之后,还是要选择为父母报仇,我也希望方丈不要阻止。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明桥会有自己的选择,他日,这孩子若是选择离寺,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将与大梵寺无尤。”
“阿弥陀佛,老衲觉得眼前这位女施主好像并不像江湖传闻那般可怕。”东林方丈身旁那位撑伞的大师道。
东林方丈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也有他的使命,我知道我这一生杀伐太过,罪孽深重,可方丈若肯收留这孩子,我愿在佛前发愿起誓,从今日起,放下屠刀,斋戒食素,赎我之罪!”白千惠说完,忽然振臂一握,全身爆裂之声接连不断的响起。
“白姨!!!”明桥惊呆了,连东林方丈也不禁动容向前一步:“白施主!”
“白姨!”明桥大叫着上前抱住自废武功的白千惠,白千惠忍着全身剧痛匍匐在地盯着东林方丈道:“求方丈收留这孩子!护他周全!”
“阿弥陀佛!”东林方丈闭目,双手合十。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两人重逢,然后会有大段回忆杀。
第15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秀林茂竹间一抹红影倏然而过,翩若惊鸿。
路转溪头忽现,明桥落了地,卷起袖子在溪中洗了洗手,然后捧起一捧溪水饮了。
他擦了擦嘴,坐到了一棵大榕树下。
树杈桠,藤缠挂,树下落了一地野花,明桥伸手拉下一根嫩条,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白色人影从清冷山径中走出,青箬笠,白僧衣。
明桥的手一颤,枝条脱手而出。
青箬笠下一双温若春潭的眼看到明桥也是一愣,驻足不前。
万籁俱寂,只有幽咽泉流,一排大雁从树顶嗈嗈而过,身后长天忽然落下彩霞。
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那双漂亮上挑的眼睛周围渐渐染上了红。
“印容。”青箬笠下传出一个好听磁性的声音。
印容,是明桥在大梵寺的法号。
当年,他浑身湿透被领进寺中,寺里弟子给他脱下湿衣的时候,东林大师看到了他背上的青赤白莲刺青,“阿弥陀佛,真如佛祖印,虚怀万物容,从今日起,赐你法号——印容。”
明桥回过神,迅速站了起来,他望着白衣僧人,眼睫和唇一起颤动,连袖中藏着的手都一下子握紧,片刻之后,他的眼神镇定下来,冷漠重新出现在脸上,他偏过头,与白衣僧人擦肩而过,只一瞬,人影已在三丈外。
这白衣僧人正是一个月前外出寻他的玄度。
“印容?”玄度讶异了一下,连忙转身追了上去。
明桥将轻功使到了极致。
当他把阿含决练到第十二层的时候,无论是飞虫还是走兽,速度在他眼里都已经不值一提,然而此刻,他在林间极速飞纵,玄度也能追赶上来并列在旁。
明桥知道他武功很高,但是他不知道他竟然这么高,他把阿含决都练到了第十二层了,难道还敌不过他?
想到这,明桥脚尖一点,身子凌空一翻,在林中落了地。
他甫一转身,一掌朝玄度打去,那一掌迅猛绝伦。
玄度步法轻巧挪移,白衣一荡,侧身躲过,又飘然拔身,一个回旋,手扣住了明桥的手腕,一切都那么随意自然,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明桥瞪着他拿住自己手腕的手,简直有些不敢置信。
玄度三根修长的手指捏住明桥的脉搏,略一试探,长眉轻皱道:“印容,别再动武,你的身体已经有损伤了。”
一个月前,玄度在大梵寺院后松林的石塔上发现了印容练功时留下的手印,那手印一深一浅,一轻一重,按理说双掌击出时力道等同,虽有轻微差异,但不会这般明显,那手印表明印容的身体出现了损伤,筋脉里内力流转不畅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玄度一直都知道印容在偷偷练阿含决,阿含决凶猛霸道,凌厉非常,非一般内功心法可比,它的练成需要耗费数十年的时间,一级一级,层层递进,越到后面越难,而且需要做到心无杂念,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轻则损坏筋脉,重则伤及性命,玄度刚刚趁机给他把脉,发现印容筋脉已经有了不小的损伤,若是再练下去,恐怕性命有碍,这也是他为何一定要出来寻他的缘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火入魔。
明桥戾气上浮,手腕一番挣脱出来,“干你什么事!要你在这假慈悲!滚!”
话音未落,又是十七八掌铺天盖地而去。
玄度一边腾挪躲闪,一边试图劝解:“印容,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你不能这样急于求成,跟我回去,把身体养好。”
两人手臂交缠,四目碰撞,明桥眼尾发红声音颤抖道:“跟你回去?你以为,还回得去吗!!!”
玄度架住明桥进攻的胳膊,挡住他的手肘,看着那双红得惊人心疼的眼睛,轻声道:“印容,你不跟我回去可以,但是至少让我留在你身边把你的伤治好。”
“你把我治好,然后呢?”
玄度看着明桥的眼睛:“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明桥发红的眼里露出一丝讶异,他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我报仇了?”
随着明桥的力道放松,玄度也松开了手,他半垂下眸,并不否认。
明桥看着他,眸中神色几度变换,最后说道:“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我身体好不好,报不报仇,其实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玄度还是不说话。
明桥看着玄度,眸中渐渐不耐,他转身,大步离去。
天黑了,一间乡野破小土地庙里,明桥和玄度相对而坐。
明桥大剌剌的靠着神台上,一腿伸直,一腿曲起。
玄度端端正正、笔笔直直的一副打坐的标准姿势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
下午的时候,玄度就像只跟屁虫一样,明桥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明桥飞,他也飞,明桥走,他也走,明桥停,他也停,明桥冷冷看着他,他就看着自己脚尖,明桥质问他,他就不做声。
“咔嚓”一声,明桥咬了一大口苹果,一边嚼一边打量着两年未见的玄度。
那苹果是明桥在土地公的供台上拿的。
“咔嚓咔嚓!”明桥咬得很大口。
玄度抬起眸,想到什么似的,拿过旁边的包袱拿出了一块白布包裹的东西,打开来,里面包着三块面饼。
玄度递给明桥一块,明桥不接,然后他就自己慢慢吃起来。
明桥吃完苹果,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近处一片漆黑,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盛夏未来,此时还无蝇虫,明桥打了个哈欠,关上门,走回神台下,又踢了个蒲团到跟前,然后两个蒲团并在一起躺了下去。
玄度看了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宝葫芦瓶,倒出了一颗黑色药丸,“印容,服下吧。”
明桥看着他,并不接。
玄度伸了一会儿,见明桥没有要接的意思,又倒了回去,然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
神台上点着一截快见底的白蜡烛,昏黄微弱。
四周寂静,明桥枕着一只胳膊仰面躺着,看着头顶那张挂在梁上的蛛网。
两年多了,玄度跟从前相比轮廓更加分明,身量也更高了,但他还是那样好看,只是端坐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尊冷冰冰的佛像,圣洁高远,不可亵玩。
玄度是真正的光。他曾经花费八年把明桥从潮湿幽暗的井里拉出来,让他残破不堪的心一点点的愈合,开出花,甚至生出妄想……
十岁的明桥穿着青色的僧衣默默站在东林方丈身边,僧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东林方丈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不禁叹息一声。刚才帮助明桥洗澡换衣的弟子跟他禀告,说明桥身上遍布陈旧伤痕,恐怕之前遭受过虐待。
“想不到堂堂天南剑派竟然会为了内功心法这样为难一个孩子。”东林方丈摇头道。
东明大师伸手想要摸一摸明桥的头,不料明桥一脸警惕的往后缩了一下,东明大师一顿,随即道:“别怕,孩子,这里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东林方丈对身边的随侍弟子道:“福慧,这些天你先带着印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