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太皇太后畏罪自戕,皇帝年幼软弱,正是殿下大展宏图之时。”顾图笑道,“变乱过后,最须安抚人心,臣在洛阳,难免有损殿下声名。”
“孤的宏图啊……”顾晚书喃喃,复望向远方的群山,“孤的宏图里,原不能没有你。”
顾图的手指蓦然一颤,从指尖通到心脏,有一瞬间的麻木。但头脑里却是冷的,冷静的,像寥廓的积雪的荒原,他知道江夏王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在正月廿二的前一晚,他读了一整夜的专诸刺王僚。他才终于懂得,殿下这个局,做得多么深远,多么长久,他们是在永明元年的夏日里相遇的,从那时到如今,殿下已经谋划了七年。
而他,只是殿下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剑。在所有的谋划之中,他固然是最重要的一环;但也仅此而已了。
胡骑逼宫,已然举世骇目,他再不走,恐怕真要令殿下遗臭万年,自己也不得好死。
殿下在定下这一计划的时刻,也理当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对。此刻却还要挽留他,恐怕只是出于撒娇般的任性。
他无比清晰地明白殿下眷恋他,一如他也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眷恋着殿下。但于眷恋之外,便不应该再有更多了。
这样一想,顾图的心又开始发痛,是伴着殿下这不合时宜的任性而发难的,不合时宜的痛。
第43章 再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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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特,他们认识近七年了,生死交托过,赤裸纠缠过,却好像真的很少、很少这样安安静静地、不着边际地交谈。
北邙山上风雪依旧,但他们相遇的那一日却是早春。顾晚书还记得熹微的日光照映在顾图持辔的精壮胳膊上,他的浅褐色瞳眸里满是自由的野望。
那个时候,顾晚书以为自己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顾晚书曼声吟哦,顾图便沉默谛听。
“这首诗,学过没有?”顾晚书回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的就是北邙山上的墓地。帝王将相百年,孤坟野冢千里,孤死之后,想必也要葬在那里。”
“殿下。”顾图沙哑地道,“臣离开后,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
顾晚书却像没听见似地说:“顾图,若是你此刻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憾,是非做不可的?”
短暂的片刻里,顾图没有应声。顾晚书于是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自己总是如此的。他拿起酒壶,再度给自己斟酒,衣袖却在徒然地发抖。却在此时,他听见了顾图的回答:“若是此刻就要死了,臣可能会遗憾,这一辈子,不曾回匈奴一趟。”
顾晚书的手终于拿不稳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淋漓了一些,像被风吹乱了一般。顾图沉默地看着。
顾晚书拿起一只酒杯,顾图也才拿起另一只。顾晚书终于笑了起来:“将军真的要走,该容许孤浊酒相送。”说着便仰头,一饮而尽,还给他亮了亮杯底。
顾图也喝了。顾晚书几乎是迷恋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喝酒时闭着眼,喉结会性感地滚动一下,旋而将耳杯放下,他又会自下而上地挑起那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眸。
“殿下如还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吩咐不难。”顾图说。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臣想,寒食散究竟不是好物,即算为了治病,殿下最好也有所控制,臣……臣在塞上,也会日夜为殿下祝祷,愿殿下身安体泰,长命百岁。”
顾晚书凝视他半晌,别过头去。心中没有负累的人,才会总这样轻易地许诺。声音那么爽朗,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下这坦荡荡的君臣之义。顾晚书低声道:“那你,还是去北方六郡?”
“是。”顾图回答得很快,“臣在那里,更加自在。”
顾晚书眨了眨眼,像个孩子一般。也许是雪花飘进了眼睛,令那双狭长的眼里清波流转,潋滟生光,他的声音也柔软得宛如这冬末春初的雪花,“北方真有那么好,孤也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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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顾晚书竟喝醉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总之将身子往后靠在楹柱上,眼睛也眯起,不再应答顾图的话。顾图看了他半晌,终于挪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晚书却就势往他怀里歪,枕上了顾图的肩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在顾图胸甲与长发的缝隙里,令顾图的声音一时乱了调:“殿下?”
殿下靠不稳,滑下去,又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像一只不再龇牙咧嘴的猫,顾图伸出手去,轻轻为他将发丝捋到耳后时,他甚至还舒服地“嗯”了一声。
“顾图……”殿下犹模糊地喃喃,“你去哪里?孤也去……”
不可以再进一步了。顾图呆呆地看着殿下。
他已经为江夏王除去了太皇太后,甚至甘心将胡骑营都交了出来;自此以后,江夏王的前途一马平川,再也无人阻挡。
而他,到底配衬不上江夏王的他,也应当回到他原本的安全的位置上去。
他若再不抽身,便将无路可退。
第44章 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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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在太皇太后死于自缢的这一日,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只能看见两只穿着绣鞋的脚。在空中飘荡着,飘荡着,穿堂的风吹得它旋转不定,却落不下来。他有些着急,想找一根长杆子来,找不见,反而被高高的红门槛绊了一跤。然后哥哥便来了,哥哥捂住了他的眼睛,一边哭着说,你快别看了,快别看了……
俄而他又回到了东宫,第一次服散的时候,他挣扎得厉害。那像是一堆碎砂子,宦官先哄着他咽了一口酒,便要他将那砂子一同吞服下去。他扭着头不依,哥哥便从后面抱着他,将他的头再强扭过来。两名宦官压着他的手足,又一名宦官眼疾手快地将寒食散混着酒液倒入他的口中,呛得他猛然咳嗽。那砂子没有滋味,令人作呕,被酒液润过的肠道却安然地接纳了它,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哥哥的东宫侍读,那个名叫李行舟的年轻人,像很怜悯地望着他。
哥哥又哭了起来,说对不起,晚书,这是治病的药,这是治病的药啊,晚书,你不要恨我……
恨吗?
他茫然四顾。他的心中,其实不曾有什么深重的恨,太后,皇兄,小皇帝……不,不是不恨,只是就连这恨也并不重要。
他有时也会想,凭什么?凭什么别人拥有的东西,温柔美丽的母亲,无忧无虑的童年,健康快活的青春,一望无际的未来……凭什么,他却全都不能拥有?
可马上又会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劝他,你还求什么呢?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你已经如此尊贵、如此奢侈,便是承受一些勾心斗角的余孽和缘木求鱼的孤独,那又算什么呢?
你已经是个人上人了啊——
立在空旷的、寒冷的大殿上,犹如立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四面八方的风只是嘲笑他的卑弱,而不能告诉他往何处去。
顾晚书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也许噩梦如深渊,沉到最深的底了,便终究只能醒来。不会有比现世更可怕的噩梦了。
顾图将他送回了王府,他此刻是躺在王府的大床上,床边搁着他那玄黑的外袍。顾图自己则早已经离开了。
他闭了眼,明知道这里不会残留任何顾图的气味,却还是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是他最后的一口气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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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狱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更像是冷宫,里头虽不算奢华,各种用物到底是一应俱全,绝不至于饥寒。为了关押张氏,此处的其他囚人都已转走,张氏既已自缢,这里便骤然冷清下来。
掖庭令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跟在江夏王后头,弓着身子碎碎念道:“太皇……张,张庶人的尸首已经送出去了,她在洛京的家人都……都在诏狱,清河那边也没有来人,下官只得派了两人,专程把她送到清河去。所幸天气尚冷,尸体在路上也不至于……只是难免辛苦一些,嘿嘿……”
江夏王不回头地往他身上抛了一个物件儿,掖庭令忙乱伸手去接,却是一锭小小的金饼。掖庭令呆了一呆,却听江夏王道:“拿了就滚。”
掖庭令早听说过这位摄政的殿下性情乖戾无常,平白也不愿惹他不快,连忙千恩万谢地滚了。江夏王又往里走了两进院落,便进入张太后曾经自缢的地方。
那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卧房。为了救人,那数丈长的白绫被剪断了,但仍留了部分缠绕在梁上,飘飘荡荡地垂落下来,几乎抚上江夏王的脸庞。他有些厌恶地后退两步,又抬头去看。
昭文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他未懂事时已经失去了母亲,由中宫抚育长大,张胤容对他,绝不算不好。若是他心中还能存一个母亲的形象,那么,也只能是张胤容的模样。
只是,那都是在他生病之后的事情。
父皇或许是曾夸赞过他的。赞他智慧独断,还是赞他勇猛精进,他早已忘记了;但他生病之后,父皇难掩失望,他对皇兄的地位再也没有了威胁,反而才收获了张胤容那似真似假的同情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