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队伍正排到一名隧长,他这话仿佛便是对着人家说的。那隧长却也诚心诚意地回答:“不论如何,再无聊的活计都好过打仗啊。”
宋宣有些下不来台,哼了一声,“国家养士,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这样想的。”
“行了。”顾图却出了声,“宋宣,不要扰人做事。”
宋宣走过来,叉腰望了望日头,皱着脸道:“已快要日落了,日落之前,赶紧发完吧。”又向顾图道:“将军,该回郡里了。”
顾图道:“今日不回了,就在传舍歇。”
宋宣怔了一怔,“将军,这您可没早说,我都没带上衣裳——”
“要什么衣裳,传舍里都不见得有热水。”顾图漠然,动身往西边不远处的传舍走去,宋宣忙叫苦不迭地跟上。
后头的官吏与戍卒们这才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将军,您是不是……”宋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地,“我知道江夏王来了,他一定有他的吩咐,您不去拜见他,会不会于礼有亏?如今您是外贬之身……”
“不去。”顾图冷冷地截断他的话。
“为什么不去?”宋宣发愣,“将军,我曾劝您拥兵自立,您固然不肯,那既有贵人从京中来,便不当让人怀疑您……”
真是在旷野里呆得久了,忘了隔墙有耳的古训,连这种话都敢大咧咧地说出来了。顾图回望了一眼那沙海上的太阳,没有温度的太阳,就如同耀目的权力一样。
——“磨磨蹭蹭,待太阳落山可就冷了。”
顾图呆住。
这声音过于熟悉,像是在阳光底下一跳一跳地坠进了他的耳朵里。但声线还有些嘶哑,仿佛是被大漠的风沙刮破了喉咙,险险要逼出咳嗽。
却是宋宣先叫出了声:“殿下!”一边去拉顾图行礼。
顾图回过头来,目光却落在顾晚书的身后,微微一凝:“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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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一愣。
小泥巴,总不能是在叫自己吧?
跟着顾图的目光往后看,却见一只满身沙土的小花猫,朝顾图喵呜了一声,舔了舔自己脏兮兮的猫爪子。顾图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将那花猫抱起,又强行从它口中拿开爪子,“怎么跑这么远?”
他这才望向顾晚书,“它是跟着您的马车来的?”
顾晚书没有料到顾图同他说话,却还要拜一只猫来恩赐机缘。
顾图的铠甲想必很冷,那猫儿不愿意待,拱着身子要溜出他的怀抱。待顾图真的放松了它,它却又不走,而是优雅地踩上了顾图的肩膀,尾巴蜷住了顾图的脖子,在他那狰狞的虎头肩甲上好整以暇地趴了下来,眯起了一双眼睛。
顾晚书低下头,“它叫小泥巴?”
“是啊。”顾图理所当然地道,“它其实是一只白猫,只是带了泥巴似的斑点。”
顾晚书将身上的火狐大氅又拢得紧了一些。他有些后悔自己穿了这件大氅来,显得很刻意,像在讨好顾图,但似乎顾图也并未注意到。
“殿下不当来此的。”顾图说着,护着肩上的小泥巴往传舍里走,与顾晚书将将擦身而过,“此处什么也没有,趁天未全黑,殿下不如先回去——”
“那你呢?”顾晚书却问。
顾图一顿,“我?我还未循行完,这几日就住在传舍。”
“那孤也住在传舍。”顾晚书撇了嘴。
这传舍当真是很凄清的地方。只有一名啬夫、两名书佐,客房也不多,好不容易洒扫出来两间给顾图和宋宣,见到江夏王和他那三乘马车,人都傻了。好在吹笙麻利,自带了人去收拾房屋,半晌,却又皱着眉出来,道:“殿下,此处当真很难住人。到处都落着灰,墙根还有老鼠……”
顾图竟似笑了笑。虽然是凉薄的、讽刺的笑,却也让顾晚书的心颤了一颤,当即梗着脖子道:“孤不怕老鼠。”
顾图将肩膀上的小花猫抱下来,“小泥巴会捉老鼠的。”
想递给吹笙,吹笙见它脏,却不自主后退两步,小泥巴便自己跳了下来,大摇大摆地往后头走去。
后头洒扫的动静大,这座小小的年久失修的传舍像也在一震一震地颤抖,灰尘扑落,惹顾晚书咳嗽起来。他虽然拿衣衽掩住了,却还是遭顾图瞥了一眼,后者沉默半晌,道:“殿下住我的房间——”
顾晚书一惊——
“我与宋宣挤一挤。”
顾晚书撅起了嘴。
“您带的人,请您自己安排。我给最近的都尉府去一封信,让他们做好准备,我们尽快回去。”
顾图的声音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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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饭吃得非常尴尬。
顾晚书实在已饿极了,但见那啬夫颤巍巍地,盛粟米饭时手指都伸进了碗里,又忍不住皱眉。没有多少青菜,只有粟米团子,伴着咸菜和难得一见的炙鱼。他吃得极慢,又极不甘心,再抬头时,顾图、宋宣几个却已飞快地扒完,不说话地等着他。小泥巴踩上了他的食案,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盘中未动几口的鱼,他挥手想赶它下去,它却突然嗷呜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他蓦地站了起来,拼命地甩手,小泥巴却轻灵地一跃,踩进他的膳盘里,伸出舌头把他的饭菜全都舔了一过,像在涂抹属于它的记号。顾晚书看得瞠目结舌,气得去打它,它却又敏捷地逃走,喵呜的叫声仿佛嘲笑着顾晚书的不知趣。
到了这个不毛之地,他拥有的权位、他习得的礼节、他知晓的诗书,全都不管用了,在这只胡闹的小花猫面前,他如同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丑。
顾图会不会笑他?
他不敢回看,只是咳嗽。却听顾图似与宋宣低声交谈几句,俄而便离开了。
他又感到一阵失落。
吹笙上前来,“殿下,还吃么?我让厨下再做一份……”
顾晚书疲倦地掩了眼睫,“不了,军中的粮食珍贵,孤不想被顾图数落。”
其实顾图不会数落他的,顾图哪有那个资格。顾晚书心里清楚,却还是要这样说,好像这样可以将他与顾图拉近一些。
吹笙又有些为难地道:“殿下,此处可能,没有热水,要沐浴的话……”
“……罢了。”顾晚书咳嗽着道,“将车上的文书拿到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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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顾晚书没有睡觉。
土炕上铺了簟席,展开书案,点起豆灯,他便披阅了大半夜的奏疏。到后半夜,躯干酸痛,咳嗽声止不住了,便从行囊中掏出草药生嚼着,暂时可缓解一二。再看一眼那不知多少行客睡过的床,便仍旧没有睡意。
不知何时小泥巴却窜上了他的书案。小猫儿机灵,知晓此处是这大漠上唯一干净温暖的所在,它在灯火下舒服地蜷起身子,眯着眼睛打哈欠,未多时便睡着。见它睡得安稳了,顾晚书才敢伸手去碰它,给它揉揉毛茸茸的耳朵,又揉揉软绵绵的脊骨,它却像蓦然受了惊,尾巴啪地一下扫过砚台,又打在顾晚书手边的竹简,往空白的简上抹了一大片墨黑色。
顾晚书:……
突然间,小泥巴睁开了眼睛,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顾晚书正不知为何,它却跳下了书案,踩着欢快的步伐往门边走着,还嗷呜地叫了一声。
那扇柴扉便被推开了一条缝,有冷风刹地灌入,又被那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
小泥巴径自往他的身上跳,他却往后躲开。
顾晚书站了起来,着魔一般走过去,低声唤:“顾图?”
那人却正是顾图,门扉半开,灯火终于映上他不自在的脸容,跳入他那沉默的眼神中。他的手中却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顾晚书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第48章 吹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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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毫不客气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碗打卤面。身心都熨帖了,嘴角不自主漾出笑意。
顾图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拿手薅着小泥巴的脖子,不让它去捣乱。目光瞥见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简册,微微黯了一黯。
顾晚书一边吃着,一边赞叹:“真好吃,顾图,你真了不起。”
顾图轻声道:“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面食罢了。”
顾晚书将面条缠在筷子上,盯了半晌,吃下肚去。隔了半晌的沉默,他又不知该如何说话了,“……你也没睡么?”
顾图道:“我听见您在咳嗽。”
顾晚书微觉赧然,“对不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吃完了面,顾晚书恢复了一些力气,又能去瞧顾图在灯火下的脸色了。顾图却很平静,起身便开始收拾碗筷,好像顾晚书此刻的紧张与悸动都只是他庸人自扰。
“顾图。”顾晚书仓促地出声,“孤此来,是想……”
顾图停下动作,等着他的话。
他那么冷淡,便连顾晚书过去最爱看的那双眼睛里光亮的火焰,似乎也已熄灭了。就算他半夜给顾晚书做了一碗打卤面,似乎也只是出于同情的道义。
顾晚书的声音低下去,“是想瞧一瞧你。”
“您如今已瞧见了。”顾图却回答得很快,“我在塞上,规规矩矩,不曾出塞外一步,也不会再扰乱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