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免礼,这都是说什么见外的话。”张太后温柔地连声说着,让他起来,“单于他们路上可好?”
“回禀太皇太后,一切都好。”
“浑邪王……浑邪王也走了,顾将军心中想必难过。”
张太后拿手帕掩了脸,像有些为他伤心似的。顾图却一笑,“家父有圣朝关怀,大化在天下之中,末将倒不难过。”
张太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身也让人去查御医署了……听说,证物都已交给了将军?”又关切地往前倾身,“是什么证物,凶手可有眉目了?”
“有眉目了。”顾图冷冷地道,“是江夏王。”
殿中虽只有几名宦官宫女,却还是发出了清晰的倒抽凉气的声音。就连始终没发话的小皇帝也抬起了眼,说了一句:“小叔叔?”
顾图命仆人将地上的两只大箱子打开。一时间光芒耀眼,竟都是黄金与各色宝石制成的用物,中原难得一见,小皇帝“哇”地叫了一声,便跑过去瞧。太皇太后立刻扬声:“陛下,不可!”
却阻止不及,又担忧地看了顾图一眼。顾图笑道:“这都是单于特意向太皇太后和皇上孝敬的,元会上人多眼杂,怕人看去了要议论……”
张太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小皇帝,声音也似从牙缝中发出:“单于费心了。老身一定会还浑邪王一个公道……”
顾图的表情滴水不漏,竟让张太后什么也瞧不出来。
或许如陈勘所料,他是真的投诚了?
张太后端着笑容,又道:“皇上似乎很是喜欢……”
“朕喜欢!”小皇帝一手抓起一把玛瑙——在洛阳只一颗便逾千金,即使皇帝也不曾见到过这么多,像不值钱似地堆在箱子里——又扔下去,往箱子里头掏,掏出一张黄金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咯咯地笑起来。
那面具宽额大眼,长鼻厚唇,十分滑稽,连张太后也忍不住被逗笑了。她像是终于放轻松了双肩,转向顾图道:“想不到单于在入贡之外,还为老身与皇上留了这么一片赤诚的孝心,令人感动。”
顾图拱手,“皇上是天命正统,单于自然心向皇上,若不然,便如浑邪王的事情,都无人能帮我们报仇雪恨了。”
张太后的心头微微松动。这人目光坚定,不像个会撒谎的,莫非是真的咬钩了?她站起身来,将白猫往地上一放,白猫便飞快地跑走。她想了想,看似认真地道:“你可想明白了,顾将军?江夏王是你的恩主,他如何会做这样事情?会不会有什么错漏……”
顾图道:“他要杀浑邪王的理由,末将倒也知道一二。”
张太后饶有兴趣地挑了眉,“什么理由?”
“浑邪王……想让末将回乡,拜祭阏氏。”说到此处,顾图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此,江夏王与末将大吵了一架,他说若末将坚持回匈奴去,那便要将胡骑营还给他,从那之后,我们便形同陌路。江夏王杀死……杀死浑邪王,或许就为了提醒末将,不可以见异思迁,萌生退意。”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配上顾图那仿佛真情流露的声音,终于让张太后相信了。
因为这话里的江夏王,她也实在是太熟悉了。
因为江夏王就是个这样的人——冷血无情,不择手段,根本没有一丝身而为人的怜悯心。昭文皇帝曾经还很喜欢这个小儿子……说他能独断,运万物于掌中,不像长子那样优柔,缺点么,就是无人敢依附他,只能以利相合,到头来利尽人散,还是不得不落个孤家寡人。
张太后状似郁郁,眼风却重新流动起来,“顾将军受苦了。想不到江夏王读书万卷,却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什么?”小皇帝突然出了声。
原来他把一个箱子掏得见了底,底下却搁着一把无甚出奇的长剑。看了前头那么多光彩炫目的宝贝,他只道这把剑也有什么机关,伸手去够却够不着,顾图一把拿过了,笑道:“这是精绝国所产精铁制成的宝剑。”
听见此语,张太后倏然变了脸色,一声“陛下”还未出口,顾图已拔出了那把长剑,一手将小皇帝抓到了身前,长剑险险切过他的颈项!
风吹画帘,白猫不知在何处喵呜一声,帘后壁中无数铁靴声响,竟是早已埋伏好的兵士突然都现了形,上百长矛的银亮尖端全部指向殿中的顾图!
107
小皇帝骇得拼命挣扎,好几次几乎自己撞上那剑锋,顾图的神色却淡漠如常,巍峨身形如渊渟岳峙,绝不动摇。
张太后往后跌出几步,几名侍卫立刻上前护住了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这个蛮人难道还能翻了天去?她不能理解,脑子似乎都停止了转动,“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顾图不答,只淡淡一笑,“太后也不曾信任末将嘛。末将一路走来,见北军将士严阵以待,只觉寒心。”
“那是因为——因为老身把你当做江夏王的人!”张太后怒道,“果不其然,你、你这奸贼——若不想死,就放开皇上!”
“皇祖母!”小皇帝憋足了气,满脸痛苦地大叫,“皇祖母救我!”
张太后心乱至极,只不敢去看他,“陛下……”
“诸位,”顾图却一脚踏上了大开的箱盖,像提一只鸡一般将小皇帝拎在手中,冷笑道,“诸位就不曾想过,这小皇上,和先帝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张太后大骇,“你说什么?你说话要讲道理!”
顾图蔑如地瞥她一眼,“我是蛮夷,我说话从来不通道理。”
虽然四周卫士都一动不动,但张太后仍旧觉得自己被冷漠和怀疑的空气所包围,无端地手足冰凉发颤。小皇帝却大声道:“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天命正统——”两只小脚丫子在空中拼命地蹬着,顾图毫不在意地道:“太皇太后,你可以让他们动手了。”
卫士们都已严阵以待,张太后却不敢下令,只仓皇地道:“陛下,你不要动陛下,不要伤他……”
顾图捕捉到她眼神中的苦痛与急切,一时眯起了眼眸。
他抓着小皇帝,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宫门边,才开口道:“太皇太后,末将虽是蛮夷,却也眷恋父母。浑邪王是末将二十余年未见的亲生父亲,他身患重病,缠绵床榻,本是将死之人,您却还要对他下狠手——太皇太后,你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残酷嗜血的蛮夷?”
张太后恍然,“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这恍然的神情却刺痛了顾图。身后有大风撞击着宫门,仿佛也撞击着他的躯干,他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的宫殿,无所凭依地站立。在这些上国贵人的眼中,他父亲的一条命,不过是争权夺利、借刀离间的一个工具,死无足道,唯有这死的目的是可值一哂的。他心里清楚,在江夏王眼中,也不外如此。
自己为何从未这样想过?还始终以为江夏王,与这些贵人,都是不同的。
身后的殿门突然大开。
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骤然刺痛人耳膜,耀目的天光底下,身着黑衣的胡骑如洪水般从四面八方的墙下涌出,刹那就冲散了守卫的北军!手持长枪与弯刀的胡人们骑马长驱直入,在这铺着大理石和堇青石、立着铜仙人和青雁柱的广场上大开杀戒,甚至发出狂欢一般的叫喊声——
就像在大漠的烈日下猎杀狐狸,胡骑们兴奋的声音如海浪的高墙重重围起,血光交叠着喷溅上雪光。宋宣在当中一骑疾驰赶到殿前,顾图一言不发地将小皇帝扔了给他,长剑拄地,背对着夕晖,对太皇太后道:“天子失道,虽夷狄可以诛之。太皇太后,您以为如何?”
张太后看向他身后那一片惨状——她从未想到,这富贵清平的永安宫,这佛香缭绕的永安宫,竟会有这样一日,充斥着胡人胡语,而将汉人都蹂躏在马蹄之下——
从那宫门正中,缓缓行来了一骑,直到阶下。
马上的乘者身披大氅,腰佩冷玉,清颜俊貌,翩翩如谪仙人。他由小厮搀扶着下马,咳嗽几声,才从容地举步上了台阶。
顾图的身躯有些僵,但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殿下。”
江夏王望了他一眼——因太短暂了,顾图辨别不出那眼神的意味。
他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殿下交代的使命,此刻,轮到殿下来收网了。
江夏王长身玉立,如雪的脸容上一双寒烟生波的眼,望向张太后时不带分毫的感情,“孤送的厚礼,看来陛下十分喜欢。”
“是你!”张太后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因恐惧而发紫,“顾晚书,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匈奴单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天下珍宝?那些,原该是江夏王府的库藏……
若不是幼子无知,若不是妇人失察,又怎会至此?!
江夏王却很平静,下巴轻轻一抬,便有人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太皇太后扣住。
“顾晚书,”她怒道,“你看看身后,你看一看!蛮夷猾夏,不过如此!你当真不怕遗臭万年——”
“胡骑营早已归化,始终是南军的一部分。”却是顾图接了话,“太皇太后说此话,是还想使那离间计吗?可惜不管用了,我们蛮人,一向只认定一个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