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湿透的宫女又冲进了雨幕。
新后瘫坐着望着她逐渐被雨水吞噬的背影,心里的不安不减反增。
因为她知道,楚王不是善罢甘休之人。
此时再护着云柳,无异于自寻死路。
若是所欢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把云柳接到坤宁宫藏起来,也于事无补。
“还没到七月半……”新后颤抖着攥住了皱皱巴巴的帕子,手心满是无意识下抠出的红印子,“陛下……陛下还有机会——”
话音未落,沉闷的钟声忽而穿破雨幕,犹如闪着寒芒的利箭,直钉在宫城内被雨水打湿的朱墙上,也叩在她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咚——”咚咚新后面色剧变,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像是被钟声吓丢了魂,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须臾,她涂得血红的唇开开合合,终是吐出了断断续续的命令:“去……去瞧瞧……”
侍奉在坤宁宫内的侍女早已吓得匍匐在地,闻言,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皇后娘娘将另一只茶碗砸到她的面前,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殿外跑。
唯有国丧,宫中的金钟才会被敲响。
此时宫中已没有太后在位,出事的,只会是皇帝。
“陛下!”新后凄厉的哀号在坤宁宫上空回荡,而先前被遣走的侍女,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身披墨甲的士兵抽回了沾血的长剑,沉闷的脚步声淹没在了瓢泼大雨中。
皇城的另一边。
听见钟声的赫连生兰直接从龙椅上跌了下来。
他扯着身侧内侍监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喊:“是谁——大胆,究竟是谁——”
可惜,已经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了。
那个被赫连生兰扯着的小太监早在金钟敲响的瞬间吓晕在了原地,口吐白沫,时不时地痉挛,而满殿的侍女也匍匐在地,一个个抖得如同筛子,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大厦将倾,他们比赫连生兰还要清楚地预料到了死亡的降临。
闷雷声又起,天边黑云沉沉如泼墨。
“是皇后……是皇后?”赫连生兰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撇开身边吓晕的内侍监,踉跄着往前爬了几步,然后揪住另外一个还清醒着的太监,对他毫无血色的脸怒吼,“是不是皇后?!”
小太监腿间黄汤直流,眼皮一翻,哆嗦着说不出半个字来,喘了两口气,竟也晕了过去。
“废物!”赫连生兰登时暴跳如雷,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将小太监捅了个对穿。
鲜血迸溅而出,内侍监在地上疯狂地抽搐。
刺目的闪电照亮了大殿,他失去血色的面庞犹如青面獴牙的厉鬼,透着森森鬼气。
“皇后死了,朕还可以再立……还可以再立!”赫连生兰拔出剑,对着一片死寂的大殿怒吼,失魂落魄的回声却在提醒着他,丧钟并非为了皇后而鸣响。
那更像是一声又一声讥笑——笑话他虽坐在龙椅上,却时时刻刻可能被拉下来,笑话他身为大周的帝王,却全然被嚣张的皇弟牵制。
“赫连与寒……”皇帝拄着剑从地上艰难爬起,“朕不怕你!朕……朕才不怕你!”
“……朕有禁军,朕……朕是真龙天子,朕……朕让钦天监算过……”
“轰隆”
沉闷的雷声淹没了赫连生兰的咆哮。
无人掌灯的大殿被电光擦亮,殿内每一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如雪,仿佛一尊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俑,唯独身着龙袍的帝王还保留着肮脏怯懦的灵魂。
赫连生兰摇摇晃晃地往殿前走去,手中的长剑伴随着磨牙般的声响,在地上拖出了瘩人的血痕。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面上,冲刷着他脸上已经干涸的血痕。
更密集的闪电划过了昏沉的天幕,雨声中夹杂着逐渐清晰的厮杀声,潮湿阴冷的风里也弥漫起了血腥气。
回忆接踵而至,赫连生兰仓皇转身。
他用微耸的脊背抵着宫门,因为恐惧,失手将长剑摔落在地。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沉闷的日子,赫连与寒拎着长剑出现在了皇城内。
他身上的血凝成了再多雨水也冲不干净的痂,而他阴郁的眉宇间却布满了热滚滚的煞气。
他残忍又暴虐,扫除了通往皇位的路上的一切障碍。
只是那时,赫连生兰并未站在赫连与寒的对立面上,故而面对尸山血海,心里盘桓着的情绪里,兴奋大于畏惧。
赫连与寒做了他不敢做的事,说了他不敢说的话……更重要的是,他替他背负了所有的骂名。
乱臣贼子,犯上作乱。
不堪的言论一股脑堆叠在赫连与寒的身上,与他这个已经稳坐皇位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短暂的快感消散过后,赫连生兰又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不用钦天监的天象暗示,见过赫连与寒大开杀戒的一面后,他心中已经起了浓浓的杀意。
第107章
他无法容忍一个知道他所有秘密的人存活于世。
赫连与寒多活一天,他登基的秘密就多一个人知道一天。
如此看来,赫连与寒实在是太该死了。
可他没又办法真的让赫连与寒死。
这个在臣子与臣民看来已经臣服于他的楚王,化为了一条毒蛇,在漠北蛰伏了三年,掩去一身凛冽的杀意,让所有的人都放松了警惕。
但是赫连生兰心知肚明,他的皇弟在谋划什么!
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
他后悔当初为何被一杯毒酒吓得肝胆俱裂,放弃了最容易解决赫连与寒的机会。
若是当时被毒酒毒死的不是先太子,三年前的宫变怎么可能在今日重演?!
可惜,后悔无用。
赫连生兰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向着龙椅一点又一点地爬过去。
他不甘心。
那是他的皇位,是他隐忍多年得来的至尊之位。
他享受着万人之上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当初的自己是在母妃的帮助下,靠着欺骗和隐瞒,踩着赫连与寒的血肉至亲,一步一步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明黄色的光在赫连生兰的眼底闪烁。
他疯了。
他痴迷地抱住龙椅,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朕的……是朕的……”
闪电划过,赫连生兰的身影在电光下,变成了一条蠕动的丑陋的虫。
*
与三年前不同,赫连与寒踏入皇城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唯有贺清风的徒弟愣头愣脑地上前行礼,说是奉了师父的命令,要去宫中回禀陛下的召请。
“你且去吧,”秦毅听得头疼,见赫连与寒的心思并不在一穷身上,连忙将人扯开,“殿下不会忘记和贺大人的约定的。”
一穷听罢,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待秦毅说完,又行了一礼:“师父说楚王殿下是信守承诺之辈,故而让我也按照当初的约定,入宫向陛下复命。”
秦毅愈发头疼,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再次回到了赫连与寒身侧。
“贺大人遣徒弟入宫,是为了禅位的诏书。”他悄声道,“不过依属下之见,诏书不过是走个过场,就算陛下真的不愿意,也阻止不了殿下您登基。”
赫连生兰是生还是死,玉玺都在那里,禅位的诏书写好,盖上印,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不过,若是能拿到诏书,的确能省去很多麻烦。”见赫连与寒拔出了寒芒闪闪的长剑,秦毅话锋一转,连忙快步跟上去,“殿下,付段方才从坤宁宫里出来,说……新后已经畏罪自裁了。”
面无表情的楚王闻言,方才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畏罪自裁?真是便宜她了。”
“殿下可是要……”
“本王暂时没心情管她。”赫连与寒锋利的眉狠狠一挑,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剑尖直指被雨水冲刷的金銮殿。
秦毅立时噤声,毕恭毕敬地弓下了腰。
夏末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血红色的朱墙,也将满地的血冲散。
此情此景,仿佛三年前的宫变重演,唯独不同的,是踏着血路之人,终于走向了至赫连与寒来到金銮殿前时,一穷竟也还在。
木讷的文人站在倾盆大雨中,脸上萦绕着毫不掩饰的愁思。
“愣着做什么?!”秦毅见状,冷嗤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人负隅顽抗不成?”
“非也。”一穷循声回头,老实作答,“恭喜殿下,大业已成,只是此人……臣实在无法将其与九五至尊联系在一起。”
“……禅位诏书由此人写就,恐污了殿下的英名!”
如此言论,惊世骇俗,若不是秦毅熟知一穷并非趋炎附势之辈,怕是真的会以为他是在奉承赫连与寒。
秦毅踌躇一瞬,拎剑上前,走到一穷身边,看向黑压压的大殿,瞬间明悟——
被吓破了胆的赫连生兰居然想到了借酒壮胆,身边乱七八糟堆着数不清的酒坛,连怀里都抱着一个已经空了大半的坛子。
他喝得酩酊大醉,身上皱皱巴巴的龙袍被酒水和吐出来的污秽浸透,隔着老远,秦毅都能闻到其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
这哪里是一国之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