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因为听他说了喜欢。
“倘若这就是契蛊的效用……”夜雪焕脑中一片空白,声音都飘忽起来,“母后给他种蛊是为了什么?”
玉无霜欣然答道:“契蛊是醒祖的巅峰之作,据说就连醒祖本人也是个契主,而他的宿主早已成傀。醒祖征战一生,无数次都是靠他的宿主救回来的。有传言说他将自己的宿主带入了皇陵中,作为他的守陵人;更有传言……说醒祖至今还在皇陵之内,靠着这个傀儡的蛊血,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话说得凉飕飕的,童玄不由得浑身发毛,就连夜雪焕也不禁微微颤了颤。
“传言当然不可信,但醒祖确有遗训,契蛊事关天下,不可丢失、不可复制。”
她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凤氏一直妥善收藏着这只唯一的契蛊,以特殊方法封存。醒祖曾言,不到凤氏败落、不得不开皇陵时不可使用;然而当年丹麓城破之时,这只契蛊也不知被谁偷偷带走,云雀百余年来都在苦苦探寻,却一直未果。我也很想知道楚后是从何处寻来,但她无非是为了保证小蓝能够开皇陵,为了让你能够得天下,所以没必要强迫他二度认主,何况也强迫不来。”
“契者,相合也。宿主自愿以命相合,以情入契;情起则契生,情深则契结,情不断则契不解,契不解则命不绝。”
“小蓝会到如今这个地步,只是因为……他爱你。”
一刹那,天地无声,唯有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在胸腔里轰然作响。
——“他爱你。”
多么轻巧的三个字,好像天经地义那般理所当然,好像那就是蓝祈人生里全部的意义所在。
什么以命相合,什么以情入契,从头到尾只有蓝祈一个人在奉献和牺牲,而他根本都不知情。给过蓝祈的所有承诺都如同笑话一样,说什么喜欢,说什么一辈子,说什么生死不离,自以为是在安他的心,其实不过是将他越缚越紧。
蓝祈本是有退路的。是他亲手将这些退路一一斩断,逼得他再也离不得自己。
如愿得到了他的全部,竟然就开始得意忘形,开始有恃无恐,竟然就因为一点无聊的迁怒,亲手把他推了出去。
他想起蓝祈最后扯住他衣袖时的神情,他是要有多混账才能狠着心甩开那只手。
他们之间的付出和索取从来都不对等,从今往后也永远都不能对等。如果这就是蓝祈爱他的代价,那他宁可蓝祈不是自愿,宁可蓝祈并不爱他,如此他才能给自己的漫不经心找一个不负责任的借口,才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心如刀绞。
不知道所谓的噬心之苦,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夜雪焕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香球,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块烙铁,火燎一般泛着难忍的钝痛;喉间紧得发涩,鼻腔里溢满了铁锈的气息,腥甜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逆涌进了嘴里。
“殿下……!”
直到童玄惊呼出声,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拭了拭唇边,擦了满手触目惊心的猩红。
玉无霜却完全不为所动,悠然说道:“关于契蛊,我也只知道这么多。至于刘家和颐国的事,殿下还想听么?”
夜雪焕制止了抢上前来想要扶他的童玄,倚在门框上稳住了身形,淡声道:“你说。”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神情却平静到可怕,凤目里一片沉凉,如同北岭最深处的雪原,寂冷而荒芜。
童玄急道:“殿下,您……”
“闭嘴。”
夜雪焕并不看他,也不看玉无霜,视线牢牢锁在那只香球上,用指腹细细地抚着上面的雕花,就仿佛依稀还能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温度。
“刘家的图谋,我只说一件事,你应该就能明白。”玉无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今的太子妃,要喊我一声堂姑母。”
童玄大骇,若太子妃当真是前凤氏的遗留,只要诞下子嗣,待到太子继位,刘家就可以借此幼子复辟凤氏皇朝,自己则垂帘坐于幕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掌控者!
夜雪氏坐拥江山百余年,朝局虽稳,但凤氏毕竟千年基业,到如今民间都依旧还有些潜藏的追随者。刘家又本是前凤氏朝臣,如果真的要打出复辟旗号,定然有人支持。何况如果能让他们成功打开皇陵,取了醒祖当年的无数珍藏出来,天下易主也并非天方夜谭。
只能说真不愧是刘家,世代经营,两度卖主,甘愿背负卖国贼之名,背后的野心却从未变过,只盯准了那张象征着主宰的椅子。
如此惊天秘闻,夜雪焕却无太大反应,想起白婠婠之前说过绝不能让刘家把太子扶上帝位,估计是定南王也已经知晓了一些内情,才急着要削刘家的爪牙。
他紧抿着唇闷咳了两声,才道:“太子妃是前东北边帅的嫡亲孙女,你要指控她是凤氏遗脉,还是你的堂侄女,最好要有证据。”
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有些虚弱,却反而更透着一股不容抗衡的气魄和威严。
“我亲眼看着玉氏里那些贼心不死的老东西们偷梁换柱,你若实在要证据,只能去掘那位真正的太子妃的尸骨了。”
玉无霜摇了摇头,神色间终于露出了些许掩饰不住的疲惫,“老东西们偏安太久,被刘霆稍一怂恿,便又死灰复燃,真以为能复国了。我甚至都不知刘霆是如何找上来的,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密谋;谅那些老东西也知道我不会同意,更不会交出皇陵钥匙,所以才千方百计地瞒着我。直到五年前,你们太子大婚,他们从羽部要了人,才被我察觉。玉恬是个金羽,魅术非寻常影魅能比,若真要易容乔装,无人能辨。”
夜雪焕依旧没有看她,琉璃一般的眼色似乎变得更加剔透浅淡,不似平日里的凌厉锋芒,却又有着另一种别样的穿透力和威慑感,“所以你才让蓝儿去西南边军盗虎符,意欲破坏两家合作?”
“此事的确是我欠虑。”玉无霜叹息道,“只当能给刘家一点教训,其实不过是坚定了他除掉我的决心。你所查到的那桩人口案不过是冰山一角,刘家为云雀供人的时间最早能追溯到十余年之前,更不单是从重央境内,还有西域、南荒,甚至是东洋南洋;楚后能送小蓝进来,说不定还是利用了刘家的路子。与之相对的,刘家也拿到了云雀的部分训练之法。睛部虽然没被渗透,但羽部和喙部早已成了刘家一手为云氏养的家犬,就等着时机一到,取我而代之。你查到的那一批是他们要等到除掉我之后建立新睛部的,所以才要红龄亲自去把关。”
“早在五年前开始,他们就在合谋要除我。我只有一个人,腹背受敌,能守住皇陵钥匙已是极限了。”
她扯了扯嘴角,表情讥讽而凄绝,“我就算浑身都是嘴,也劝不回那群老东西泛滥又愚蠢的野心。复国?真以为自己拿捏得住刘家?互相咬得一嘴毛,最后谁也讨不了好。”
夜雪焕淡淡道:“我夜雪氏无庸人,大皇兄的确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即便不知刘家的具体图谋,也不会轻易被人操控。成婚五年,你那堂侄女的肚子都毫无动静,说明他自己也有所防备,不想做个被用完就扔的棋子。”
“但愿如此。”玉无霜单手支颔撑在案面上,叹了口气,“刘家尚未开始逼迫太子,是因为如今你才是太子继位最大的阻碍,唯有先除了你,才能确保太子能够继位。刘霆为了此番南巡做了什么计划,想必你也知道。我不想玉氏卷入你们重央的内斗之中,他们怕我会从中阻挠,所以才在南巡之前动手除我。”
“也是好笑,他们若不对我动手,小蓝也找不到机会出逃,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当中的苟且,如今说不定都让他们成功了。”
“刘家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夜雪焕终于舍得看她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何况你若不是觉得我能替你斗垮了刘家,又何必来找我?”
他明白玉无霜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一个连死期都已经被定好了的女人,却能把几方势力、那么多大人物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他们全都沉浸在自以为是的谋算里,浑然不知自己不过是戏台上的唱角,而她就是唯一的观众。
所有人都以为蓝祈是夜雪焕放出的饵,但其实她才是那个奸猾的猎人,静候半年之久,用剩下的一大半生命来等待夜雪焕和刘家互斗,等到云雀损失惨重、刘家自顾不暇,再出来借力打力、推波助澜。
她已经时日无多,但却要让所有背叛过她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她要把所有的情报交给夜雪焕,由他来击垮刘家,甚至是拔了云雀,灭了颐国。
她分明知道夜雪焕对蓝祈的心思,所以她很清楚,如果夜雪焕想要彻底洗清蓝祈的身世背景,想让他能够安然无虑地站到阳光之下,颐国和云雀都必须消失。
她的确只有一个人,抵挡不了刘家、云氏和玉氏的三方倾轧,纵然有再玲珑的心思、再绝妙的手段,也已经无力回天。但在生命结束之前,她要找一个能替她动手的人,而且要确保夜雪焕一定会动手。
她把契蛊之事说出来,无非是要他愧疚,要他更爱蓝祈,锁死他们之间的关系。明知是被她利用,但哪怕是为了蓝祈,他都必须和刘家、和颐国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