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不在他自己身上。
“……你说清楚。”
夜雪焕攥紧了手心里的香球,声音里都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玉无霜依旧淡然,又往屋内退了几步,显然是邀他进屋。夜雪焕毫不犹豫地向内走去,一群侍卫连忙跟上。
玉无霜微笑道:“屋内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
夜雪焕知她言下之意,也知事涉国祚,不宜让太多人听,便只带了童玄一人,命其余玄蜂将这处小院看守妥当。
此时早该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候,天色却依旧晦暗阴沉。低飞的蜻蜓绕着井口不住打转,闷热潮湿的空气让站在院内的侍卫都止不住地流汗。
看起来,又即将有一场暴雨。
第37章 契命
前后两朝皇族会面,本该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然而夜雪焕和玉无霜之间却似乎并没有多少剑拔弩张,只有无尽的压抑和诡谲。房内同样弥漫着腐臭的气息,比院中更加浓郁,只能说明是玉无霜身上的气味。
童玄在这样的氛围里如芒在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警惕戒备。眼前这个女子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事实上却以性命为代价,换得了暂时的不死之身;莫说是刀枪兵刃,只怕就连火器炸药也奈何她不得。他不由得感慨前凤氏的那位醒祖究竟是怎样一位鬼才,竟能研制出这样违背天地之理的药物来;好在他最终身死魂消,否则若真让他窥得长生之秘,这天下也就没夜雪氏什么事了。
“小蓝可真是个好孩子。”
玉无霜双手交叠于案面上,脸上是她不变的微笑,不像是在与夜雪焕谈什么家国大事,反而像是在回忆她心爱的孩子的成长历程,“我第一次察觉他可能有问题,还是到了闯宫之前,他怂恿我毁去所有的落花,包括药方。虽说当时情况特殊,但这摆明是要彻底击垮云雀,太过玉石俱焚,不像是我教出来的潜隐该有的想法。只是我当时也不想便宜了云氏,这才依了他。”
“殿下可知当日闯宫时,颐王准备了多少人来拿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间,哂然一笑,“另一名金睛当场被俘自尽,连我都受了致命伤,只能靠着红颜枯骨来维持行动能力,小蓝却只受了些轻伤,走脱得比我还快。诚然这是因为我才是追捕重点,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在我这里,但能走脱得如此顺利,只能说明他早就妥善规划过逃脱路线,早就有了背离之心。”
夜雪焕不动声色,虽然听上去好像都是些废话,但这个女人既涉及前朝凤氏,又涉及颐国和云雀,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包含极其重要的情报,必须仔细分辨。
玉无霜道:“入重央境内之后,我发现了一些云雀的活动痕迹,还奇怪喙部怎的如此不济,后来才察觉是小蓝动的手脚。那时我就知道他真的有问题,而且是初入云雀时就有问题。”
“六岁就能来云雀卧底,何其可怕,他背后的主子又何其可怕。所以我很想看看他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甚至沿途还替他做了几次掩护,否则他根本逃不到鸾阳。虽然他自己看不起喙部,但那群忠犬也没那么一无是处,他太托大了——或者说,是太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夜雪焕暗暗心惊,他自己也好,刘家和云雀也好,都卯足了劲在找她,遍寻无果之后,只能盯着蓝祈守株待兔;然而这只狡兔却从一开始就已经察觉了所有人的意图,躲在暗处看他们群魔乱舞。当初蓝祈说想见她就只能等,他还怕会被刘家抢了先;如今看来,他太高估了刘家,也太高估了自己。
而蓝祈那场自以为完美的反围杀,其实也不过是又一出螳螂捕蝉的戏码,被玉无霜观察着、操控着,底牌全露也不自知。
“我其实并不相信殿下是他背后的主子,十四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孩童,不该有能力做出如此长远的谋划。”玉无霜摇了摇头,“直到发现他身怀契蛊,我才终于明白了。”
夜雪焕听她总算说到了重点,抬起了一双锋利的凤目,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温婉无害的女人。
“契蛊这个东西……怎么说呢。”玉无霜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要故意吊他胃口,“殿下也知道,醒祖曾经研制出了许多所谓的不死药、不死蛊,只是这些药和蛊都无法真正达到长生,最终无一例外都会变成行尸走肉。契蛊在其中算是最优的一种,因为它让契主享受不死,让宿主承担后果,以伤易伤,以命换命。”
夜雪焕瞳孔骤缩,玉无霜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懂了么?小蓝是契蛊的宿主,你是他的契主,他就是你的养分和补给,是你的第二条命。”
童玄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夜雪焕面色阴沉,听玉无霜继续娓娓道来:“契蛊需要宿主以心血灌养十年方能成熟,期间每月灌养一次,是为噬心之苦。在契蛊完全成熟之前,这种程度的噬心并不会给宿主带来多大的负担;但成熟之后,若契主不在身边,蛊虫会狂躁不安,只能以喂食大量血液来安抚,并且会越来越严重,催促他去到契主身边。”
“如今想来,小蓝向我要求每月休沐一日,原因就在于此了。”她微眯着眼,神情不知是喟叹还是惋惜,“契蛊非病非毒,再好的大夫也诊不出来,否则他根本进不了云雀。我一开始也只是略觉有异,暗中探查过几次,他倒似乎真的只是睡着。据说这噬心之痛不啻万箭穿心,亏得他为了不让我起疑,竟能咬牙强忍装睡。会被这样的孩子骗到,我也无话可说。”
夜雪焕依旧沉默,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用力,掌心里的香球几乎要被他捏到变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蓝祈有多么怕痛,又有多么能够忍痛,原来竟是这样生生熬成的本事。他已经不敢去想蓝祈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赋予了他使命的楚后早已薨逝,那他究竟是为了谁在苦苦坚持?
“……解法呢?”
夜雪焕的声音微带颤抖,玉无霜听得分明,微笑道:“只要你死了,契蛊失主衰竭,自然解除。但我之前也说了,是他作茧自缚,自己断了所有的退路,除了你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她的笑容颇有些讳莫如深,“他跟在你身边的这段时日,可曾有过高烧?”
夜雪焕眉间蹙了蹙,想起了从右陵驻地回城的那一日。
玉无霜道:“那便是情热。他喜欢你,与你交合,契蛊受你精气所激,便会触发情热。具体会在什么时机触发倒说不好,就像夫妻之间,谁也不知哪一次行房会致孕。”
“就算触发了情热,他其实也有退却的余地;什么都不做,熬上几个时辰,不过也就是一场普通的高烧。可如果他在情热之中饮了你的血……”
她顿了顿,深深看着那双赤红的凤目,语调变得越发轻缓,“……血契转为命契,契蛊二度认主,蛊血入体,便能百毒不侵,重伤不死。他身中碧磷蛛毒时,曾以蛊血排毒,为此引发了噬心之苦,你都看在眼里了。那不是寻常人能够抵御的剧毒,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平安无事的失血量,事实上红龄也因此识破了他身怀契蛊之事,所以他才要让红龄彻底闭嘴。”
“而你作为契主,他的血肉可为你解毒治伤;哪怕重伤身亡,也能用他的命把你换回来。”
“但若他流尽鲜血,契蛊会化血保他性命,等到蛊血入脑……他便是一具只能给你供血的空壳傀儡了。”
“若他离开你身边,契蛊感受不到契主的气息,噬心之苦会重新发作,而且变本加厉,一年之内,他同样会蛊化成傀,没有一切知觉意识,只剩下一种本能,就是延续你的性命。”
“当然若是你死了,他就能解脱;可既然触发了情热,说明用情已深,又怎会看着你死?”
“契蛊一旦二度认主,至死无解。”
轰地一声,夜雪焕一把掀了面前的案几,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连退几步,厉声喝道:“一派胡言!世上岂有如此荒谬之物!”
“是不是胡言,殿下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不是么?”相较于他的色厉内荏,玉无霜却越发从容,“尝过他的血么?应该……是甜的吧?”
夜雪焕心里的确是清楚的。
在右陵驻地的那一晚,蓝祈说绝对不会让他有事。
在回城的马车上,蓝祈说愿意把命换给他。
身中碧磷蛛毒的那一夜,蓝祈说自己无法独善其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那些话语中真正的含义,终于明白蓝祈究竟做出了怎样的觉悟和牺牲。
仅仅是那样不痛不痒的一咬,就将蓝祈的性命彻底捆缚在了他身上。可笑他还以为那是蓝祈生涩又大胆的撩拨和勾引,还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蓝祈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向他打开了身体,向他奉献了真心,连性命都要交托给他,比飞蛾扑火还要不顾一切。
若要再往前回溯一些,早在他们初次缠绵之后,蓝祈会那般慌乱,大概不单是觉得自己失态,更是害怕会触发情热;然而等情热真的到来时,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咬下了那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