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的手不能沾血，所以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人；杀的虽然是敌人，却也是曾经的他自己。
而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愧疚恐惧，反而隐隐有一种兴奋的快意。
他在夜雪焕身边待得久了，竟也变得如此杀伐果决；从今往后，他或许还会变得更加心狠手辣、更加不择手段。诚如玉无霜所言，他的思维方式已经变了，再简单的事在他眼里也会多出一点阴谋的味道，会不由自主地多想一层；他开始习惯于权谋，甚至开始享受斗争的过程和胜利的喜悦，开始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对权力趋之若鹜。
他明白了为何都说贵胄之中无真情，不是因为这些贵胄真的无情，而是因为在这种手握生杀的快感面前，什么样的真情都变得微不足道。
夜雪焕从一开始就说过，他所能给的感情注定无法纯粹，而蓝祈直到如今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夜雪焕把这一切看得很清楚，所给的感情也是建立在蓝祈能理解这一切的基础之上。只是人生而贪婪，在这段本该清晰明确的感情里，他们都在变得越来越不满足，所以当那些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恩怨纠葛逐渐浮出水面之后，才会都变得迷茫而不知所措。
夜雪焕在一时的愤怒之后选择了面对，而蓝祈却可耻地选择了逃避。
明明承诺过要一起面对从今往后的风风雨雨，他却任性地逃了。说到底，还是他先辜负了夜雪焕的信任。
“我已经通知了郡主和魏将军，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过来。”蓝祈转头看了童玄一眼，“你们不要动，童统领，你随我来。”
他带着童玄绕过几处屋舍，巧妙避开了刘冉的军队，在一处屋顶上趴伏下来。童玄跟着他上去，发现此处正处于对峙中心的斜角方向，距离虽然有些远，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夜雪焕和刘冉的侧面；而这处屋顶又是个反斜坡，下面的人被屋檐遮挡，看不到他们的位置。
童玄心中震惊，蓝祈明显是已经把周围都探查过了，找他清理了两个暗哨，然后占据这个最佳的观察位置。军营距离不近，他的轻身之术再好，也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往返；童玄粗略估算，几乎是夜雪焕刚出帅府时，他就已经往军营去了。这说明蓝祈发现了夜雪焕身边有暗哨，也料到刘冉会带兵前来，却没有示警，反而去军营求援，再返回来见机行事，从旁协助。
他分明是布了个陷阱等着刘冉来跳，而这个陷阱的诱饵，竟是夜雪焕本人！
“你放心，殿下不会有事的。”蓝祈似是知道童玄心中所想，轻声说道，“就算出事，也还有我。”
若是在见到玉无霜之前，童玄定会对他这样狂妄大胆的言论和行动感到愤怒，然而此时他却知道蓝祈有恃无恐的原因。
——就算夜雪焕今日殒命于此，蓝祈也能以命换命，起死回生。
他的赌注不是夜雪焕的命，而是他自己的命。
童玄定了定神，心知不能辜负了如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布置，目测了一下距离，低声道：“刘冉披甲，这个距离之下，暗器伤不了他。”
“我知道，但我已经找不到更好的位置了。”蓝祈摇了摇头，“你看准时机，能为殿下制造一隙空档即可。相信殿下，他会把握住的。”
他语气平淡，却咬着下唇，牙关都在微微颤抖，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明显也紧张万分。童玄看着他的侧脸，顿觉一阵恍惚；这种临危不乱的胆识，险中求胜的自信，向死而生的觉悟，与夜雪焕何其相似。
他们从骨子里，就是同一类人。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指缝里扣了三枚梅花镖，静观下方的形势。
院中的双方还在对峙，刘冉几次仰天大笑，显然觉得自己占尽优势。几番往来之后，就见刘冉抬起了胳膊，箭手纷纷涌入院中。童玄瞳孔微缩，从上臂到指尖都已绷紧，死死盯着刘冉张开的五指，在他即将蜷起手指、握紧成拳的那一瞬间，手中的梅花镖飞射而出，全都打在刘冉背心处。
细巧的梅花镖当然打不穿坚实的盔甲，但造成的冲击力却让刘冉踉跄了一步。他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就回头望去；许多箭手也被吸引了注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手中的弓弦。
机会稍纵即逝，夜雪焕才不管是什么人偷袭了他，眼中杀机顿现，向前疾冲，同时口中低喝：“上！”
刘冉心生警兆，猛然回过头来时，刚好对上了那双冰冷酷厉的凤目，浅淡的琉璃色里似乎都染上了浓郁的血红。
然后他才发现，那不是错觉。
那双凤目中倒映着的，是他自己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的颜色。
夜雪焕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欺身而上，反手抽出了他腰间的长剑，顺势上挑，直接一剑割喉，气管声带大动脉齐齐断裂，鲜血溅了满脸满身。刘冉捂着颈中的切口颓然后退，张大了嘴，却已经喘不上气，只能发出嘶哑的“喝喝”几声，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身下聚集起一滩血洼，瞪圆的双眼中似乎还有些不解、不甘和不信，瞳孔却已经放大涣散，失去了生机。与此同时，一众侍卫也已经如同迸裂的火花，向着院中那些箭手冲杀而去。
形势转变太快，箭手本就没有近战能力，院内狭窄，被逼近之后就毫无发挥的空间；何况云水关里的这些边军几乎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厮杀，对上这群在西北与边蛮对阵多年、如狼似虎的玄蜂侍卫，根本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毫无抵抗之力，不消片刻便死了大半。
“刘冉已然伏诛，还有谁要跟着他继续作乱？”
刘冉虽已身死，但有盔甲支撑，倒不下去，依然是跪着的姿态。夜雪焕长剑指地，鲜血顺着剑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即便是一身黑衣也能看出大片的暗红。院外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激烈的厮杀声隐隐传来，由远及近，应该是魏俨或者白婠婠赶到了。夜雪焕心中稍定，嘴角边缓缓展开一个森冷的笑容。他知道方才那一下偷袭多半是童玄的杰作，刘冉的确没有太多阵前临敌的经验，最大的威胁站在面前，居然还敢回头张望。如今援军已到，这些剩下的士兵看起来也无甚斗志可言，胜局已然锁定。
但他不想就此罢休，甚至连劝降的心思都没有，当先提着剑杀了出去。玄蜂侍卫们跟着他一起冲杀，明明是绝对弱势的人数，却仿佛一支势不可挡的利箭，狠狠地扎进了包围圈之内。
他在西北素有只杀不降的名声，边蛮虽然恨他惧他，却也敬他慕他，因为他对敌人无情，却也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于他而言，值得尊敬的对手不能用劝降来羞辱，而叛乱者更不配得到宽恕，哪怕这些人都是重央的子民。
他要让刘家看清楚大逆作乱的下场，让天下人看清楚夜雪氏不可挑战的威严，更要让后面那间屋子里的玉无霜好好地看清楚，他有没有能力完成她的遗愿，有没有能力清理掉那些各式各样的不轨之徒，有没有能力保护蓝祈一辈子。
在这一方兵戈缭乱的杀阵之中，他心里唯一念着的，只有他不知身在何处的小猫儿。
天边雷声阵阵，雨丝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慢慢变成又一场气势磅礴的大暴雨，在地面上冲开一条四处蜿蜒的红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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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场MVP：童玄
第39章 归所
整片民巷之内杀声震天，尖锐的兵甲碰撞声回荡不绝，凶猛的雨势和响雷也掩盖不了那些凄厉的悲鸣。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地上流淌的雨水都成了淡淡的薄红色。
这种程度的厮杀当然比不上真正的战场，在童玄眼中平平无奇，也并不打算下去助阵。夜雪焕看上去白净优雅，却是名副其实的西北煞神，一旦杀红了眼，当真就是谁挡杀谁，以身诠释了何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本就因为蓝祈的事心烦意乱，整个人都暴躁得很，连日来的压抑愤懑全都发泄在了这群逆军身上，只能说刘冉是自己撞上来触了个大霉头。
对方虽然人多，但主帅已死，群龙无首，毫无斗志，玄蜂侍卫掩护着他，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周旋，加上羽林军已在外围进行压制，可以说是局势已稳。童玄很了解夜雪焕，这个时候帮他杀人才是坏了他的兴致，还是守着蓝祈比较重要；等解决了这场逆乱，再把蓝祈往他怀里一推，什么火都该消了。
想到这一层，童玄那张一向拘谨严肃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偷偷瞄了蓝祈一眼，就见他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局，手里抱着先前挎在腰间的小布包，指甲都快要把布帛撕裂开来，看上去已经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明明是他自己预料之内的事态，可等到真的杀了起来，他却比谁都担惊受怕。童玄叹了口气，轻声道：“蓝公子放心，殿下没事的。你若是怕，就别看了。”
蓝祈摇摇头，视线依旧牢牢锁在那道所向披靡的黑色身影上。他始终是个潜伏于黑暗中的密探，这样混乱的厮杀早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说不害怕都是骗人的。雨幕模糊了他的双眼，可他还是要努力地看着，把那冷厉铁血的身姿深深地印入脑海里——那才是夜雪焕最真实、最耀眼的模样，是他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的高度，所以也最令他向往和心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