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一道单薄的身影从夜色中窜了出来,贴着宣政大殿的外墙迅速游走,身后不断有尖细的弩箭飞射而来,然而那道身影却能轻巧地闪避,每一支都似乎险险地贴着他的衣袂擦过,却又伤不到他分毫,甚至都不影响奔掠的速度,借着殿外的回廊檐柱腾挪闪跃,身姿灵动至极。
玄蜂是早就见惯了,但姚潜和他带来的虎骑营全都看呆了。尤其是姚潜,甚至都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这是要怎样惊人的感知力和反应力,才能看也不看地从容躲避身后袭来的弩箭?
——这当真是那个娇娇弱弱被夜雪焕抱在怀里暖手的小男宠吗?
他偷偷往夜雪焕那里看了一眼,暗想三皇子身边果真藏龙卧虎,每一个都不可小觑。
虽知蓝祈有惊无险,但夜雪焕眼中已满是杀机,血羽箭锵然离弦,颤动的弦音凄厉如鬼泣,尾羽划开一道笔直的白线;莫染与他一同开弓,两支箭矢一前一后,逆着弩箭的箭道,直射向蓝祈的身后。
他们其实并未看到追击之人,也不指望能真的射中,只需要起到威慑作用,使其知难而退,确保蓝祈平安即可。
蓝祈的匿术已不在巅峰状态,皇宫大内又非寻常禁地,会暴露行迹也情有可原;但就算仅凭身法,宫内的暗卫也绝对奈何不了他,如今的情形之下更不可能派大批人手追捕,要跑回来问题不大,所以夜雪焕才会放心让他前去暗探。
他见弩箭的来势,大致能判断追击者不过寥寥四五人,速度不及蓝祈,到了正殿广场周围更是不敢露面,必然只得退去。他也不忌这些人会回去报信,反正他带人闯宫之事已经传开,无论夜雪极还是刘霆,此时再想要应付他,都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蓝祈从两支羽箭中间穿过,落到夜雪焕跟前,脚下微一踉跄,险些没站稳。
夜雪焕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问道:“可有伤到?”
蓝祈摇了摇头,大朵大朵的白息随着急促的呼吸从口中溢出,一时还说不出话来。
许是一路疾奔,他身上出了汗,微湿的单衣被夜风吹得冰冷彻骨,脸上原还有些潮红,转眼就被冻成了一片青白,牙关都在微微打颤。夜雪焕忙从童玄手里接过斗篷给他披上,又裹进怀里,轻轻给他抚背顺气。
如此仓皇的奔逃,他大概只在颐国王宫里经历过,就连后来被追杀一路,也几乎都有城镇街道、往来人流做掩护,一直都游刃有余。只能说到底不愧是重央的宫内暗卫,颐国的那些与其不可同日而语。
他平复了一会儿,便将探查到的情况说了。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皇帝那头如何根本无所谓,他的本意是要直奔东宫;然而在经过御书房附近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御书房是皇帝平日的办公之所,除了寝殿之外,就属此处待得最多,自然格外宽阔舒适;同时为了能够劳逸结合,更是修得颇有情致,前有小桥流水,后有花草园林,完全可谓赏心悦目。
可此时这些悠然景观之间却密密麻麻填满了兵甲齐备的羽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粗略估算绝对超过两千人之众,饶是蓝祈也不敢妄动,拣了一处隐蔽的房檐,悄悄潜伏下来。
羽林军人数太多,他无法接近,只能远远观察;就见御书房大门紧闭,门外站了一圈金甲侍卫,正与银甲的羽林军两相对峙,想来该是叛变的金吾卫。羽林军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却不敢贸然进攻,只能说明御书房内有人质,而且很可能是皇帝本人。
房内灯火通明,映得门窗之上人影绰绰,多数看起来都披甲持械,另有几个似乎只是普通装束,只可惜距离太远,蓝祈也看不太分明,只能依稀在对峙的前锋处看到几个眼熟的羽林军队长,都是魏俨当时带着南巡的心腹,由此判断魏俨本人也很可能就在御书房中。
他尚不知魏俨本该被遣去东宫,对于他出现在此处倒不觉得奇怪,但奇怪之处就在于,他在人群里还看到了一个他绝没想到会看到的人。
——二皇子的近侍,颜吾。
这个中年太监安静地被羽林军围在一边,若不是所穿服饰不同,蓝祈根本就注意不到他;虽说离得远,却也能看出他神态松弛,没有被羁押,不似是被胁迫。
——换言之,如今的御书房里,还有一个不知为何会在场的夜雪权,而且不是被挟持来的。
蓝祈对夜雪权并无好感,但要说他会在此事中横插一脚,又似乎不太可能。且不说他根本不能从这场争端获利,没有掺和的理由,他手上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总不至于魏俨的羽林军是他的人吧?
思及此处,蓝祈忽然心念一动,隐隐觉得抓到了什么,一时又想不真切。
但比起魏俨和夜雪权这对稍显诡异的组合,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莫名暴露了行迹。
他的确已经不是巅峰状态,也的确走了神,但匿术向来是云雀的精髓所在,可以说是凤氏的不传之秘,若非同为潜隐绝难察觉,何况还是他这个曾经的金睛。
——追击他的是内宫暗卫不假,但察觉他行迹的定然另有他人。
“谢子芳此人,当真不识抬举。”
蓝祈的语气有些冷,显然是动怒了。之前把睛首玉牌给了谢子芳,本是要逼他转投梁王,没想到此人居然两面三刀到了这个程度,虽然投了梁王,却又没有放弃刘家,最终这孤注一掷居然还是押在了刘霆身上,调集分散的潜隐,协助甚至参与逼宫,真不知该说是有胆气还是没脑子。蓝祈完全没想到宫内还混入了潜隐,一时不察,暴露了行迹,没来得及去探查东宫情形,此时难免就有些懊恼。
莫染幸灾乐祸道:“想不到小蓝公子也有失手的时候。重央大内不好闯吧?”
夜雪焕睨了他一眼,一手将斗篷上的兜帽扣在蓝祈脑袋上,另一手单手托住他的腿根抱了起来,“乖。我抱你一会儿,好好歇着。”
莫染顿时就怄得不想说话了。
他这人也是贱,方才见蓝祈有险情,分明也出手相助;可一旦危机解除,又忍不住要回过头去嘲笑一番。但他一般也就会对着夜雪焕这种儿时孽友犯贱,不知不觉间,竟也不把蓝祈当外人了。
蓝祈本还有些忸怩,毕竟两千多双眼睛看着,何况也不合时宜;但他此时确实又冷又累,肺腑中满是寒气,隐隐还有些头疼,也不怎么想动弹,索性伸手勾了夜雪焕的脖子,伏在他肩上,闭目养神。
姚潜看得嘴角直抽,这当真是宠得无法无天了;可想起这才不过刚刚及冠、面容清淡的少年竟能在皇城禁地之中自由出入,被内宫暗卫从后宫追杀到前殿,连点擦伤都没有,又觉得他的确有受宠的本钱。再看玄蜂那边,根本对这一幕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不由得暗自苦笑。
楚长越也早已麻木,完全不想发表什么评论,只问道:“魏俨没去东宫,那现在要如何?”
夜雪焕唇角勾起,他现在真恨不得再一脚把陈悭这老太监踹醒过来,让他也来好好品一品这意料之外的状况。羽林军没去压住东宫,反而压到了御书房门口,如此夜雪极拿捏不住东宫,金吾卫也不敢妄动,只能两相僵持。
虽不知夜雪权是怎么截下魏俨的,但这一手轻飘飘的四两拨千斤简直可谓凶残,一刀一个,把夜雪极和刘霆的咽喉都切了开来,本就扑朔的局势也彻底乱成了一团,正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
姚潜道:“既是御书房告急,自然该驰援勤王!”
楚长越暗暗撇了撇嘴,姚潜还是太天真、太热血、太不了解夜雪焕了。
果然就听夜雪焕慢悠悠地说道:“羽林军两千余人都僵持不下,再多人也无甚意义。你分一半虎骑营给莫染,先去后宫稳定情况,确保皇后安全。”
又转头对楚长越道:“你也去。把楚棠楹给我看好,别让她趁乱动什么心思。”
后一句声音很轻,几乎就是一句耳语。
楚棠楹就是小楚妃,虽然她一直表现得温婉不争,夜雪焕却防她防得极紧,不给她任何与楚家里应外合的机会。
莫染早已心焦难忍,迅速点了一千虎骑营将士,与楚长越一道去了后宫。
“你带着剩下的虎骑营……”夜雪焕看着姚潜,压低了声音笑道,“……随我去东宫。”
姚潜一愣,他完全是一门心思要来勤王,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必要去东宫;但此时听夜雪焕一提,再看他脸上那意味深长的微笑,立时就又想起了他那些“狼子野心”的传闻,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刘霆谋逆,太子本就要遭受牵连,夜雪焕此时去要踩上一脚,目的简直太明显了。
他自觉摸到了夜雪焕的某些心思,手心里满是冷汗,可心里却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兴奋得一层层起鸡皮疙瘩。
——这才该是那个耀眼夺目的三皇子,是他们这些年轻将士心目中最有资格的皇位继承者。
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这位三皇子终是要厚积薄发了;而他姚潜何其有幸,即将亲眼见证他真正的崛起。
即便他在西北时未能上过战场,但今夜过后,他同样可以站在这个人的身侧,为姚家争得无上荣光,也为他自己正名洗耻,再也不用忍受军中那些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