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有些费力地把自己撑起来,蹲在安文前面扶她起来,给她擦擦那张哭花了的小脸。
十三垂了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低声道:“你不欠我什么。”
安文一下子便受不住了。
她死死地攥着十三的袖口,泣不成声:“十三,十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你,是我害了殿下……”
十三抬眼,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
“那日周凡想闯王府,你拦着不让我出头。因为你知道他手里拿着陷害王爷通敌的伪证,一旦我没拦住那半城的官兵,你们的计划成功,王爷将被扣上通敌谋反的罪名。这么大一顶帽子,不是我一个小唱能担待得起的。
“秋狝那日,周阁老安排了燕人在回府途中刺杀王爷。然而那帮燕人不认识王爷,为了明确目标以免打草惊蛇,周阁老让你想办法给我穿红,到时候一袭红衣旁边的那个人便是目标。
但是你心软了。临出门,匆忙给我披了件牙白的斗篷,反复嘱咐我要裹严实。你想这样既能向阁老那边交差,又能保全我的性命。”
十三道:“你不曾害过我,道歉的对象不该是我。”
该受你道歉的人,现下已经被你主子毫无底线的构陷害得名声扫地、生死未卜,听不到你说话了。十三刻薄地想。
他忍住了,没说出来。
安文愣住,喃喃道:“你都知道。”
十三静静地看她。
他最早开始怀疑安文,是有一次他在议事厅伺候完茶点出来,经过门口的灌木丛,发现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安文。他把人叫住,当时安文给他捧出了一大串冰镇葡萄,说是专程给他送来的。但他记得清楚,那日东厨不该安文当值,她又如何知道王府新进了冰镇葡萄?
十三从那时起开始留意,继而发现安文每次给他送吃的,都能凑巧赶上王爷在议事。
次数一多,巧合便不只是巧合了。
至于王爷,只会比他发现地更早。
安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十三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忘恩负义么?”
十三没说话,于是她自己回答自己:
“我其实叫周雯。”
“我娘年轻的时候,在周府做侍女。有天周阁老兴致好,遛园子的时候瞧上了我娘,随口吩咐下去,夜里我娘就被送到他卧房里。
“只那一次,很不幸地有了我。
“我娘没舍得喝滑胎药,就这么拖着,直到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瞒不住。被周阁老知道了,给抬了个侍妾的位份。
“周阁老的妾室多得数不清,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二三个,像我娘这样的就更多了。是以我娘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我的降生变得稍微好过一点。
“直到有一天,周阁老瞧我机灵,说是个好苗子,准我去学堂旁听,还给我娘房里送来很多好东西。
“当时我和我娘都觉得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在学堂旁听了一年,有一天下了学,被人叫到周阁老房里。
“我跪在地上,听到那个可以轻易决定我生死的人说,要我去人市把自己想办法卖进王府,后头的事自有人安排。若是我不听话,我娘的尸体随时可能出现在乱葬岗。
“后来我真的被买进王府,管事嬷嬷要给我取个新名字,问我想叫什么。
“我说我要叫安文,取安安稳稳的意思。”
安文垂下眼睛,嘲弄道:“我这一辈子,又何时安稳过。”
十三瞧着眼前的人。
一年前十三刚刚见到她的时候,小姑娘眼里闪着星星,拉着他去东厨偷点心吃。扯着他的袖子朝他眨眼睛,说偷点心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张嬷嬷,被她发现是要打手板的;让王爷知道反而是没事的,王爷从不管他们这些。
才轮回了一个春夏秋冬,曾经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就被无穷无尽的算计消磨地干干净净。
她是个可怜人,命运被当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最美好的年纪被困在别人的阴谋之中。
但是,身世悲惨从来不是为虎作伥的理由。
她在王府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向王爷求助,但是都因为懦弱和犹豫错过了。
倘若她当年看清王爷的为人后,能看清是非黑白,果断地斩断同周阁老牵连,借用王爷的力量把阿娘从周府秘密送出来。她本应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人生的路上总是布满磨难。但是有的人选择臣服于苦难;有的人却选择直面苦难,在绝望之中坚守本心,争出一线希望。
十三不想对别人的事过多评判,他摆摆手,示意楚钺送客。
安文默默地跟在楚钺身旁,往外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看十三,乞求道:“以后若是再见,可不可以还唤我安文?”
十三沉默着,没有回应。
安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
她于是明白了,勉强笑了笑,感激十三还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又庄重地行了礼,转身随楚钺出去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十三才垂了眼,低声道:“好。”
楚钺碰见了沈爻。
王府走的走散的散,没理由再关门,就那么大张着。
他把安文送出府,一转身,就看见大红的官袍正拎了坛子酒往府里头迈,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楚钺紧走几步,上前拦住他:“还请沈大人止步。”
沈爻闻言转过头。
他还是老样子,一双桃花眼带着三分笑意,仿佛世间便没什么事值得他上心似的:“阿钺,你什么时候改叫我沈大人了?这样生分,叫我好不伤心。”
楚钺没接话,站着不动:“十三在里面,你去,他会见到你。”
沈爻眨眼:“所以?”
“够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去招惹他。”
“招惹他?”沈爻挑眉,“我倒是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护他?”
“他是我主子。”
“我是你爱人。”沈爻笑笑,绕过他往里走,“现在你爱人要去看看你主子。”
“不再是了。”楚钺低声道。
“嗯?”他声音太小,沈爻没听清。
楚钺转过身,看着他眼睛。
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总像是带着缱绻的情绪,让人忍不住陷进去。
楚钺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你伪造殿下和忽尔汗密谋的书信起,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
“或许应该更早,从周阁老让你认祖归宗,利用你接近王爷的时候。”
“殿下曾经信任你。”
楚钺一生忠厚,说不出尖酸刻薄的话,哪怕那些话刺在心里已经把他扎得生疼了。
他终究只是垂了眸,声音飘散在雪地里:
“可是殿下走了。”
沈爻愣了愣。
他想解释什么,动了动嘴,发现能说出来的都被楚钺说了,楚钺没说的还不能说出来。
混在官场久了,人人都戴着一副面具。每天见无数人说无数话,回来挑挑拣拣,发现带着真心的那点儿少得可怜。
楚钺跟他们不一样,他忠诚、坦率、直爽,沈爻很喜欢。
沈爻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忠诚很麻烦。
还有点委屈。
隆安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傻站在那儿,打记事起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沈爻退了一步,自暴自弃地在地上随便找个干净地一坐,开始耍无赖:“成吧。我不进去。你跟十三说我给他带了坛子竹叶青,他要喝就出来找我拿。”
一炷香的功夫,十三打主院里走出来。
沈爻弯了弯桃花眼,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把酒坛子一递。
十三接过来,先拍泥封:“王爷通敌的书信是你拿给周阁老的。”
他用的陈述句。
沈爻也没遮掩,大大方方认了:“是我。”
十三把泥封拍掉了,蹭干净坛口,抬眼看他。
竹叶青特有的香气从坛子里飘出来。
半晌,十三垂下眼,抬手灌了一口。
醇香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他勾了勾唇:“多谢。”
沈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便没去看楚钺,冲十三一拱手:“走了。”
十三颔首回礼,目送他出去。
楚钺在十三身后沉默地站着,等到沈爻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忽然开口道:“主子信他。”
“不用称主子,叫名字就好。”
十三灌口酒,抬手往胸口摸了摸。
王爷给他的玉佩戴在那儿。
淮安玉佩,可号令王府暗卫,被当做淮安王的定情信物。
当初沈爻拿这玉佩打趣他,被王爷知道了,笑了半天,别有深意地说,沈爻不会骗他。
十三垂眸,隔着衣料感受到玉佩的存在。
“我信殿下。”
第19章
魏隆安四年冬,淮安王萧道坤勾结北燕可汗,以谋逆罪下狱。帝念及手足情分,免其死罪。肖爵,流放岭南,无诏不得入京。革新一派自此衰微。
次年二月,萧道坤于流放途中病逝,享年二十六岁。
同年四月,周氏长女宜嫔升妃位。五月,周阁老举荐次子沈爻入内阁。
至此,朝廷成为以周、张、谢、苏四家为首老氏族的一言堂,再无人敢提改革二字。老氏族势力空前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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