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荨往前走了两步,她跃动的帽子像一片蓝色的云朵,她翩飞的裙角像振翅的蝴蝶。
她踩在溪水里露出的石头上去到对岸,裙角提起,脚踝在阳光下白得像质地细腻的陶瓷。她找到那丛牵牛花,蹲下,轻轻抚摸害羞的花瓣。
她似乎是说了什么话,但溪边风有些大,溪水将声音吞噬,杨青只捕捉到一些残响,他把手拢成喇叭围在唇边,大声道:“你在说什么?”
小荨学着他的动作,倾声回应。风仿佛和她作对,起得更大了些,把音符全吹得卷了边。她弯腰,小心地采了一小朵淡蓝色的和她的帽子颜色相近的牵牛花,捧在手里,踩过溪水,来到杨青对面。
杨青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吸了口气,眼睛明亮地注视杨青,一字一句都说得分明:“殿下,我知道您去见了谁。或许您自己不清楚,但无论前世今生,您一见过他,就像在哭泣。”
四目相接,杨青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很想说一句,放屁,老子从来不哭。
小荨没给他煞风景的机会,她又吸了口气,攒够了说话的勇气,慢慢凑近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把自己的守望,自己的牵牛花,以献祭的姿态献给天神。
“殿下,臣愚见,本以为长长久久的陪伴甚过世间所有,但事实却容不得犹豫,怯懦。”
“殿下,您愿意去爱一朵牵牛花吗?”
牵牛花很小,几乎没有香气,但在这一瞬间,仅此时刻,牵牛花闪现出耀目光辉,杨青闻到了它的香味,那是一种类似眼泪的苦涩味道。
杨青指尖发麻,与此同时他口袋里的百合幼苗也爆发出灼人的热度。
第49章 【2015】剖白
他眼里的热度掺杂着盛夏,掺杂着牵牛对太阳的渴望,杨青几乎被烤化了,他不敢杨青接过带着余温的牵牛花,簪在小荨帽檐上,那里有蓝色飘摇的丝带,有偶然蹭上的爬山虎叶子,此时又多了一朵小花。
手指擦过小荨润莹的侧脸,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他轻声道:“我却是配不上你的喜欢。”
小荨眼神急切,帽檐上的细小花瓣晃动剧烈。
杨青食指抵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喜欢的殿下,爱慕的青君并不是我的模样。”
小荨几乎流出泪:“昔年太学,人人视我为猪狗,哪怕是对我有大恩的亓官微,也仅是把我当成逗趣的玩意儿。唯有殿下,您把我当成人,高居云端的贵人把我当人看。从您眼里我才能把自己和猪狗区分开,我被夺去的不只是姓氏,不只是太守之子的身份,还有做人的资格。日子长了,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走向麻木不仁,我只想活着,尽管要跪在地上向任何人乞求。”
看小荨的眼睛,里面切实倒映着他的影子,不对,是太阳轮廓,像一往无前的勇者,而他只是于暗处发出懦弱不堪嘶鸣的亡魂。
杨青嗓音干涩,“我初见你,只是想羞辱于你,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小荨坚定道:“您若是真的想为难我,何必亲自动手,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便会有数不清的媚上者将我敲骨吸髓以供上娱,但您没有那样做,您把我当成同等地位的人。”
杨青很惶恐,他担不起别人对他的期待,因为他清楚明白自己和别人的期望相去甚远,懦弱者会死于期待的重压。为了自保,杨青迫不及待地举出自己的卑劣例子驳倒小荨。
这场告白,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场滑稽的辩论赛。
正方选手抛出实例:“您赐我季姓。”
反方反驳:“我误以为你与亓官微有私,故意向他示好。”
你来我往争论不休,杨青不胜暑意,光点在眼前扩散成光斑,不远处的爬山虎和牵牛花是绿色和蓝色的油彩。
小荨摘下帽子,踮脚,单手举高为他遮阳,细密的晶莹汗珠顺着秀挺鼻梁滑落,在地上砸出一闪而逝的黑斑。
圆形的暗影遮住了杨青半张脸,他慢慢蹲在地上,像蜷缩在母体内的婴儿,又像茫然无措的孩童,从灵魂里散发出逃避者的懦弱气味。
暑气蒸腾,杨青捂着自己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亓官微吗?”
小荨一起蹲下,提起亓官微她的表情冷了不止八个度,“因为他背弃了您。”
杨青摇头,他放下手,眼神茫然,“真是这样吗?”像在问小荨,又像在问自己。
还不等小荨说话,他抬头直视太阳,眼珠刺痛也不肯移开视线,不肯眨眼。好像要叫太阳灼瞎眼睛,烧透流不干的眼泪,还有,还有把他的存在从世界蒸发。
“我只有恨他,我只能恨他,不敢直面自己的罪孽,所幸将过错一并推给他,让他替我受烈日灼心的惩罚,自己藏在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
“你知道吗,其实一直在逃避的人是我。”
“殿下……”小荨想捂着杨青的眼睛,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侧开。
他把自己剖开了,把无法说的卑劣心思放在白日,“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无法接受雍朝的消亡,无法接受母妃的死,无法接受姜远的残疾。我告诉自己,倘若亓官微不开城门,我就能重现雍朝辉煌。”
杨青眼眶通红,他看向小荨,颤抖道:“但那是不能的,能救雍朝的是太阳,但我根本不是太阳。”眼睛太疼了,恍惚间他看见了青阳途,那个被他看作失败者,一无是处的君王,最后那张脸又变换成青阳碧。他终于明白了,青羊途分明不待见他,对他也说不上有半分慈父心肠,可为何最后还是选了他坐上王座。
大抵是因为,青阳途早已预见雍朝的下场,他怀着恶劣的心思要在地下注视自大的儿子被王座埋葬。
小荨抱着杨青,一声接一声地唤:“殿下,我的殿下……”
杨青喃喃:“我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惨败;我只有恨他,恨自己的平庸。”
杨青挣开她的怀抱,站起身,弯腰捡起了那朵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牵牛,递给她:“这样的我如何能配得上牵牛的喜欢。”
杨青走了,走得很快,远去的背影小黑点,小荨虚握着牵牛花,怔道:“我只问您能不能接受,不能便罢了。哪有什么配不配,世上唯有爱与不爱,您只是不爱我。”
默默无声的泪珠溅落在花瓣上,正如晨间朝露。
……
时间一晃过去大半年,时节入冬,烈日炎炎改换银装素裹。
十二月的一天,杨青带着张元英在镇上置办年货,正在和肉铺老板唇枪舌战的当口,大衣口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杨青战得火热,没空去管。
“前天预定的两斤猪仔骨,今天卖我两斤杂骨,老金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杨青一手牵着张元英,一手拎着装猪骨的塑料袋在案板上砸得哐哐响。
老板自知理亏挤着笑脸赔不是“小杨,是哥事做得差了,但有事咱们私下里说,你看,”他往杨青身后排着的长队一指,“咱也别打扰乡亲们置办,私下说,私下说成不?给你补上猪仔骨,再加一斤猪肉筒子。”
金肉将缺斤少两不是一次两次,杨青本不愿轻易揭过,奈何兜里的手机吵得像嚎丧,一刻不休,加上人太多,张元英也有些害怕。
没法子,杨青收下了补来的猪仔骨和猪筒子,狠狠瞪了金肉将一样,护着张元英从人堆里挤出去了。
手机还在吵,像要吵破他的口袋站在他面前嘶吼,快接电话!
心情不大美妙,接电话的口气也很冲,他看也没看来电人,一声“喂”刹出短促怒音,就差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八个字刻进声纹。
“小杨啊,是我,姚姐,问你过年好。”电话那头传来房东的声音。
杨青收起火气和房东客套,两人来回十来分钟,电话那头的姚三姐捏着电话线绕圈,心里很是忐忑,显然她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厚道,但一想到红票子……
谁能和钱过不去啊!
一咬牙,“我有些时候瞧见你奶奶了,老人家还好。”
“我老家熏了腊肉,下午我给你送些来尝尝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青警惕道:“姚姐,你有事可以直说。”
绕了个大圈子,姚三姐吞吐道:“前次你屋子里漏水我来看,你们一楼不是没住人吗?正好有个小伙子想租房子,我想问问你……”
杨请眼睛一眯,声音冷了:“我记得我们签的是整租合同,我没记错吧。”
“没记错……”
“姚姐,你别不是已经收了人家钱了?”
姚三姐一激灵,不自觉看向茶几上的两叠钞票,打哈哈道:“那哪能啊,姐有那么不讲规矩吗!你放心哈,如果你同意了这事,以后肯定不会再收整租房租的,房租减半。”
杨青思量了片刻,他嫌一楼潮没住人,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让别人来住,还能减轻租金压力,不过,“我奶奶的事,你和他讲了吗?”
姚三姐直拍胸脯,“肯定说了啊!人家小伙子非但不在意还说你有孝心,和有孝心的人一起住是他的运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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