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思考该怎么把自己塑造成忠心不二的大孝子时,下一刻一道沉闷的响声传到我的耳中。
“咚!”纪荨的膝盖重重砸在水榭石板上,我看见藏在石板缝隙深处的灰尘被巨力震得飞散。
我眼皮子直跳,心想,这得多疼啊。
还没等我想清楚有多疼,又是三声“咚,咚,咚。”这次更响,更清脆。
“谢殿下隆恩!草民万死难报。”纪荨额头贴在石板上,语调哽咽。
我弯腰拉他,我没想到举手之劳的事他反应居然这么大,只是去打个招呼,冠纪姓又不是复季,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
用了几下力没拽动,我脾气委实算不上好,此时有些来气了,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纪荨的毕恭毕敬并不是对我,而是对我身后将他打落无间地狱的至高皇权。
这感觉让我憋闷,纪荨他看不上我,他把我和蛮横不讲理的青阳途划等号。
青阳碧将来可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你别一口一个殿下就算报答我了,我和亓官微是兄弟,你是他……”我瞥了眼纪荨,他生得眉眼柔和,但他不是女子的精致柔美,而是属于男子的静如檀渊,对着这张脸我实在说不出夫人二字,我拐了个弯,“……你是他内人,也就是我内人,呸呸呸,是我兄弟……也不对,反正算我罩着的,你跟他一样喊我大哥吧。”
说完我越发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平白占了亓官微便宜,他相好是我小弟无异于亓官微也是我小弟。
纪荨嘴里迟迟没吐出我期待的那句大哥,他沉默良久,缓缓重复,“内人?”
我又拉他,这次他顺从起身,我要求他看着我说话,“你别害臊,我早就知道你俩的事了,你放心,我对断袖……龙阳……总之我对你俩没偏见。”
纪荨眼皮下垂,自嘲道:“殿下君子胸怀。但,草民身份低微怎敢高攀少游,少游慈悲,可怜草民蒙受不白之冤,不忍草民沦为徭役,这才出手相处。草民只盼能日日伴他左右,旁的怎敢奢望……”
这话说得委婉,我却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亓官微仅把他当玩意儿,不把他当回事。
我觉得他想多了,以我来往风月的经验,亓官微对他肯定有意,一直将他暗藏应该是怕被亓官笃老匹夫发现。
啧,男人的小心思。
我正要和他分说几句,他先祈求道:“殿下,草民有一事求您,您不要在少游面前提起草民行吗,也不要问他关于草民和他之间的事,行吗,大哥?”
——大哥
我是他大哥,那岂不也是亓官微大哥?我被他喊得畅快,大手一挥应道:“放心,我不提。”
害臊了,男人的小心思,我懂。
第26章 【旧梦】不悔
我启程第三日,亓官微终于在临关门的一处驿站上了车,他一上车便催着车队急行,我看他的慌张模样许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
我让亓官微上了我的马车,吩咐车队停止修整立刻启程,车厢低矮,以亓官微的身量饶是坐在软榻上,头顶也快撞上车顶。我正寻思着要不要打发他去外头坐横栏,亓官微忽然开口,“殿下最好让车队快些,追兵快到了。”
谁的追兵?追谁?亓官微这小子果然是偷跑!
我从鼻腔里哼道:“净给我找麻烦。”
不知道拐带司马府上小公子算个什么罪名?想到亓官笃的臭脸我不由得暗爽,老匹夫,你儿子都跟我跑了,活该!
亓官微闭目养神不说话。
马车上颠簸,我和他坐了会儿一时拿起杂谈翻看,一时托腮望着窗外景色,心里只觉没意思,和臭男人待在一起能得什么趣味。我想唤些伶人解闷,随口对亓官微说道:“纪荨我给你带上了,他在往后数第七辆马车,你的马车是他前面那驾。找他去,还是去自己的马车,你选选,别在我车上充门神,没劲儿得很。”
亓官微掀开眼皮,“纪荨?殿下给他赐姓了?”
我正要说话,马车突起颠簸,我像装在琉彩盒中被人摇晃的蟋蟀,一时七荤八素差点被甩下马车,亓官微眼疾手快地拉住我,用力把我拽向他身侧。
我攀着亓官微的手臂坐下,紧紧挨着他,眼前炸了花,我将欲作呕,亓官微递上冰片,我接过放在鼻子细细地闻,好半晌才缓过劲儿。
“已经出官道了吗?这么快?”我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旦见马车行驶的道路残破不堪,路面凹凸不平,泥石翻滚。路边的杂草生得野性,根茎叶脉在路面上纵横蔓延,像碧绿的蛇类。
我唤来车夫,“出关了吗?”
车夫道:“还有两天路程。”
我沉默,原来还没出关。
再过了会儿,我看见路边的界碑,上书椗洲二字。
椗洲,我记起母妃曾和我讲过,椗洲之民最是质朴勤劳,福元三年,也就是我祖爷爷当朝时,全国大修官道。白面混着鸡蛋石子康成的路,工匠们抬着石碾子一遍又一遍,重复千百次把路压得齐整。路修到椗洲时,椗洲人举全洲之力襄助路转使,出人,出财,出力。
历时十五年整全国官道建成,成为连接全国路上交通的血管,而椗洲百姓对官道之爱惜胜过自家性命,若遇负重过重的商队上路,百姓们便自发结成人墙拦截,号称不卸车架不放行。
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我放下帘子,心情有些低落。
亓官微接过我手里的冰片,宽慰道:“殿下不必如此,当年宋贼割据南方诸城,椗洲军民奋起反抗,与宋贼交战数年,官道也是那时打坏的。”
亓官微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当时的皇帝正是青阳途,百姓正浴血,他却割让南方七郡,许宋氏世袭王爵,称为镇南王,椗洲百姓大部分南迁,还有些如也林中燕雀振翅无踪了。
“待我登基,定要重修官道,”我说。
亓官微笑着应我,“那我便跟在殿下身后,挑担子,轧马路,何事都做得。”
我觉得,能遇见亓官微大概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我深藏心中说出来引人发笑的痴念终于有了能倾诉的人,亓官微不会拿我取笑,他亦认为我的愿景有实现的可能,并且愿意为此和我一道付出心血与努力。
以前为何和他针锋相对?我真是蠢透了。
我想起之前被颠簸打断的话,于是说道:“不是赐姓,他家原姓季。”这个他指纪荨。我觉得很奇怪,亓官微居然不知道纪荨原姓季?
亓官微说:“殿下不像太子。”
我抬下巴,“孤怎么不像?”
亓官微失笑,他剔透的瞳孔在光线变幻中呈现出冷漠的色泽,“太子生来高悬于天,眼里放不下众生蝼蚁。殿下却走下金台与众生同行,慈悲恩惠甚至赐给‘罪民’。”
他许是想夸我平易近人,但他的话却让我很不舒服,天,蝼蚁,金台,慈悲恩惠,赐。这些话我都不喜欢,我是长在卉楼里的十七,我永远都是十七。太子身份于我而言是不容亵渎的神圣象征,代表对天下万民的责任与义务,我要做将士手里战无不胜的剑,我要做百姓田地里飘香的麦穗,我生长在卉楼从不曾上过金台,又何谈下来。
这些都是十七从话本里,母妃的故事中,圣贤书里听来的为君之道,和青阳一脉南辕北辙的王。
而青阳碧的责任是保护十七心里的愿景。
我心情变得快,这时看亓官微又不顺眼了,我搡他,“孤乏了,你且去。”
不曾想,先前的颠簸只是前菜,马车又剧烈颠簸起来,这次摇晃的力度像要把马车颠散架,我不得不抓紧亓官微来保证自己不会被浪潮拍飞出去。
“怎……”我高声质问,刚吐出个字嘴却被亓官微死死捂住,他示意我安静。
我也发现不对劲,马车不知何时停了,车外喧闹不已,阵阵厮杀惨叫声传来。我发了一身白毛汗,心里顿时擂起小鼓,有人袭车!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有人想要我的命!这是第二个念头。
我勉强维持镇定,取下悬挂在车壁上的短刀递给亓官微,自己抽出别在腰上的匕首,浑身紧绷地盯着晃动的车帘。
我存了一丝幻想,“是不是亓官笃派来追你的人?”
亓官微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小声道:“他还不想让我死。”
顷刻间,我看见一道闪着寒芒的冷光对着车窗直射而来,寒芒在视野里不断放大,锋锐之气几乎割破我的皮肤,
——箭!
时间陷入泥沼,我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我看见亓官微微微浮动的细发,等回过神来,我已经飞扑而上。我的侧脸被拉出一道血线,箭矢钉在马车壁上,入木三分。
来不及说话,我重重踢向榻脚,借住反冲力道抱着亓官微滑出马车。
下一刻,马车在我眼前炸成漫天碎屑。
该死!火药!
车外已经战成一团,一伙不知名的黑夜人和我的随行护卫正在厮杀,不,应该是单方面的虐杀。
决不能束手就擒!我在混乱的战场里寻找青萍,晃眼却看见纪荨肩上中箭倒在地上,一名黑衣人正挥舞着长刀向他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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