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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沉沙 (榉木无青)


众人皆笑,说的话也逐渐下流没品。
余沙还未发火,那蓝蝎子倒是生气了。一脚踹在柜台上,闹出好大的声响,那些瓶瓶罐罐也都倒了满桌。
“当我这里什么地方。”她开口:“要笑回回自己的臭水沟子去。”
她这发怒颇为有效,人瞬间静了些。半晌,有人讨好到:“不过是些不入流的笑话。也没碍着蓝姑娘你,多担待些。”
蓝蝎子哼了一声:“再喧哗,通通打出去,以后也别来我这里买药了。”
众人皆说好。余沙被这阵仗惊了一场,想来这个壬字牌确实也不是白挂的。不管真的假的,能让这些人摆出这么副笑模样退让,眼前这位绝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余沙拿了药,也不敢多做耽搁,怕碍着人蓝蝎子的眼被骂一场,迅速离开了。
同他离开的还有些别人,前后脚的功夫,刚离了店门就对着这店面啐了一口,嘴里小声念叨:“狗屄出的没腚眼的玩意,仗着有些能耐还端起做派来了,不过也是个娼妇。”
余沙与他擦身而过,进了小巷。确认自己身形能迅速隐蔽在街巷中后,扣住手里捏着的钱,对着污言秽语那人就掷了出去。
瞬息功夫,街巷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余沙没看那人膝盖骨碎了的惨状,扭头顺着巷道离开了。
巷道曲深,余沙左拐右拐,还几次碰上也在这巷道里穿行的人。彼此迎面也没说话,各自往去处去。
等到余沙又到了人声繁华之地,却是到了凭春坊主路旁边的一条辅巷里。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此处都是些二流的勾栏瓦舍。好些店家开始挂起灯笼和纱幔,预备晚上的营业。
余沙记起原先窈娘说的话,并不从主路走,想从几条贯穿的巷道绕路回去。这一绕路,便走到某间妓馆的后门去了。正巧碰见这妓馆在往外赶人。
“行了行了,少在这里痴缠。”撵人的是妓馆雇用的龟奴,一脸的嫌弃麻烦。“你家妹子甭管原先什么身份,现在进了玉销楼了就不是良民了,莫要再来。”
那被赶的是个有些羸弱的青年,一袭麻布衣服看着十分寒酸,体格又弱,此时还在与那龟奴争辩:“定是弄错了!我家妹子是被骗进你们这里的!我们一家都是良民,祖上还给太守做过文书!牡丹书院未没落的时候,我妹子还去听过墨书先生的课!怎么会去你们这里?!”
那龟奴脸上神色更不耐烦,说:“良民又如何?就你妹子那种姿色,要不是会些文墨又是良家来的,我玉销楼还不稀得要呢,再说你家都收到银钱了,文书卖身契俱在,就是闹出去也没有放人的理。快些走吧,下次再来,可就要拿棒子打了。”
那青年被龟奴一把推到地上,早前下了一阵子雨,道上有些泥污,这就全沾惹到身上了。
他摔了不先呼痛,倒是颤颤巍巍地从怀里里拿出个钱袋出来,用劲朝那龟奴扔过去。只是力气太小,那钱袋还是砸在自己脚边。
“钱……钱我都拿来了。”那青年说,脸上竟然还挂了泪,“我不要钱,你……你们,你们放我妹子走!”
那龟奴耐心告罄,看他这可怜样子也不好再恶语逼人,开口劝慰了一句:“你也别这样,你妹子既听过墨书的课,保不齐日后也和牡丹书院那司恩陆画一样,被叫做个什么女先生,画中仙的雅名,不比在你家里穷死饿死的强?”。他这话说完,便不再理问,直接转身回了楼里。
余沙看了全场,见那人还坐在地上,先走过去捡起钱袋,又掂量了一下。
不算少了,约有个两百钱,省着用,若自己有住所,普通人家也够过一年的。
如今人命轻贱,卖儿鬻女只换来一袋馒头的事也不新鲜。给这么多,换做他人,怕还是要感恩戴德,觉得这玉销楼真是天大的恩人。
“这钱袋是谁送来的?”余沙扶起那青年,把钱袋递到他手上。
那青年浑身颤抖,受了这么一番刺激还不忘说谢谢,手抖得拿不住钱袋。还是余沙帮他放在怀里。
“我……我妹子拿回来的。”他说,“那日回家她把这个钱袋给我,说以后就不回来了。我……我那日和她起了些争执……”
说到这里,这青年咽了口口水,才继续说下去:“……原以为是开玩笑,可她真的一夜没回来……我第二天出去找,一连几天都不见人。等找到她,是有人告诉我在玉销楼见过她。”
这青年像是忽然找到了根救命稻草,忽然死死地掐住余沙的胳膊:“她们说,他们说我妹子是自己卖到这里的!这不可能!她十分聪慧,认字的年纪比我还早些,怎么可能自甘堕落去做这么没有廉耻的事?!”
余沙听到这里,又知道玉销楼给的金额数量,其实已经差不多知道是怎么件事。
那姑娘大概率还真是自己卖到这青楼来的。
这一两年的时间里,虽然漓江越发富庶,李王府那些世家子弟更是嚣张跋扈,为只鹅都能动辄千金一掷,民间有些地方却越来越穷了。
正如用眼前这个书生一样。就算祖上留的有产业,子孙里一旦读书读不出,又没有门路。大多只能坐吃山空,卖儿鬻女。他家能有个会认字的女孩,倒还是真的值钱些。
如今这世道奇怪,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那些知礼识字的姑娘要是肯自甘下贱来,倒是比一从头就陷在这泥淖里的女子金贵。
可这姑娘的兄长,不会接受。
那青年又说了一会儿,仿佛突然醒了神,用袖子擦干净了泪。又向余沙做了个揖,是读书人的礼。
“此番狼狈,让兄台见笑了。”那青年说,“谢兄台扶我,家中还有老父卧病在床,我已在此处耽搁许久,还要回去侍奉。”
说罢,他又看了看玉销楼,紧咬住了下唇,眼中带有些许恨意。
倒也没再多言,转身离去了。
余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也没再有什么动作,复又沿着他本来的路回了客栈。
天色渐黑,不管是店家还是住所都亮了灯。余沙走回自己那条街上,发现就自己家黑的。略微一想,就知道是旬二记挂着有客人,就不到前面来点灯了。
余沙跨了门槛进去,抱着东西直冲后院,果然只有旬二自己的小屋里亮着灯。
他也不再走,就站在院子里开始喊。
“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养你真是什么用都没有!”
旬二在屋里做活,听到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就坐在屋里和余沙对骂。
“我怎么就没有用了?!还不是记挂着今天有客人,哥哥也分分是非好赖,怎么空口糟践人啊?!”
余沙不为所动,继续喊:“我不管,要摆饭了,你到大厅里来吃!”
此话一出,旬二忽然沉默了,半点刚才的嚣张都没了去。良久,才在屋子里说话:“那……那要是让他看见,吓着了怎么办?”
“吓着就吓着。”余沙说,内心燃着火气:“大不了不招待了。”
说罢,他也不管旬二是否开门。转身回了大厅,去了偏屋的厨房。
旬二在屋里踌躇片刻,还是听余沙的开了门,去了大厅,从柜台里摸出火烛来点上。
这时节蜡烛也是金贵的,旬二不敢多点,就点了一盏在桌子上。坐在桌子上借着烛光继续做绣活。
厨房里余沙看着只剩下一点的米面,和凉了的馒头,抱着装着夜行服的包裹懵了片刻。旬二还真没说错,他还真就忘了买菜这事。
余沙想了又想,只好硬着头皮蒸了馒头。
左右也算有主食吃,旬二要念叨就念叨吧。
馒头慢慢蒸熟,面食的香气飘荡出来。这客栈不愧是破,不隔音就算了,还不隔味。余沙一进门闹出那些动静的时候关澜就醒了,他睡了一天,临睡前馒头也才啃了一口。此刻饥肠辘辘,正想着弄些吃的,就闻见这股香味。
他翻身下床,还穿着里衣就往外走。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楼下大厅还亮着些光。他便顺着楼梯下去,正巧和坐在大厅里做活的旬二撞上了。
旬二看着这人下来,纵然今天远远的瞧了一眼,此刻还是被惊艳到了。
老话常说灯下看美人。如今就这这盏烛火,关澜的眉眼被衬托的更加温和,去了三分男性骨骼的生硬,变得更加柔美了起来。
而若是从关澜的眼睛看,却该是要被吓坏才对。
那是一张布满了如蛛网般疤痕的脸。
烛火将旬二的脸照得分明,纵横全脸的伤疤在黑暗的对比下显得更加立体。那伤痕极其细密,一道叠着一道,密密麻麻地把整张脸变得可怖非常,第一眼甚至认不清五官的方位。
关澜心理素质倒是好,骤然看见这样一张脸也没被吓到,只是在想怪不得这姑娘白日来送水要躲起来。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的功夫又愿意出来了。
他二人在这里互相打量,余沙的馒头也蒸好了。端着出了厨房门,就看到大厅中这诡异的一幕。
关澜和旬二,一坐一立,听到动静都回头来看他。这昏暗烛光下,一个美的朦胧,一个丑的清晰,实在是太有冲击力。
余沙整个个人都僵了一瞬,心说虽然这情况大抵是他搞出来的,怎么好像在场被吓到的只有他一个。
其实旬二见关澜不对她的容貌大惊小怪,心里也是惊讶的。只是这惊讶让步给对关澜美貌的赞叹,于是没显出来罢了。
于是场中唯一一个没被吓到人开口了,他实在是饿的够呛,见余沙迟迟不挪脚,有些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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