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澜听到四周都没人了,这才把余沙的外袍揭下,颇为自得地和他邀功。
“怎么样,我说我能解决吧。”
余沙躺了半天,手脚都木了,此刻略微的想动一动都是钻心的麻痒。见关澜掀了外袍也算知道现在是安全了。便也不再忍耐,缩起身子来等着那阵麻痒过去。
他一边忍,一边不忘出声讽刺关澜:“是,您英明。”
关澜听他说了两句,也觉得不对,这话听着不是夸人。于是他也不管余沙还难受着,直接上手戳他,还要埋怨:“我给你平了事,你怎么半句好话都没有。”
余沙身上那阵麻痒总算是褪去了点,他压了压心里那股尖酸的劲,抬眼先看了看关澜,开口:“……你是北境世子?”
关澜闻言挑了眉看过去,开口:“不像?”
余沙心说那可真是太不像了,没见谁家的王孙贵胄跟个游侠似的在外面晃的。
他看着关澜,虽然相处的时日还不久,倒也对这人脾性摸了个一个半,他能这么有底气地和余望陵说话,多半不是假的。
没想到为了极乐方一事,北境王府不但应承下来,甚至直接让世子过来,不知道背后到底有什么打算。
余沙想不通北境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又去仔细看关澜的相貌。这人生的端的一副风花雪月的样子,居然来头这么不小,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沦落到竹林寺里的。
他想到这里,就又想起来刚才关澜随口说的那些污糟话,立刻就半点不耽误地尖酸起来。
“不说你是世子什么的了,你刚才和余望陵扯那些做什么啊?回头怎么瞒?”
关澜奇怪:“什么怎么瞒,不挺合理的。”
余沙真的是服了他了,开口问:“那叶绾绾来了怎么说?你这么编排我是个情儿?回头你是让她把我给处理了还是怎么?”
关澜无所谓的很了:“那有什么的,大不了就说我喜欢的是你,要跟你私奔。反正都是北境王府的家务事。外人管不着。”
余沙正是被这个人混不吝的程度给气的半句话都说不出,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这人怎么能没谱到这个地步?你到底是不是来查极乐方和牡丹书院的?”
“是来看少淼,顺便查查。”这么乱七八糟地闹下来,关澜脑子里居然还记得正事。说完他也抱怨上了:“你们金盏阁到底怎么回事,那余望陵什么情况,少淼到底为什么死的?”
余沙无语片刻,不知该不该敬佩他都到了这会儿还记挂着余少淼。
沉默了半晌,他叹口气,知道事到如今不把事情说清楚,关澜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小声说,你拿纸笔,再拿个脸盆和火烛过来。
关澜不明所以,还是给他拿了。
余沙没离开床,就着偏桌,沉默着在纸上写字。他惦记着关澜认得他草书的事,也不知犯起了什么别扭,偏偏用的隶书。写一张,给关澜看过后,就又点燃,投入火盆里烧了。
如此往复,十数张纸,倒是也把事情解释的清楚。
金盏阁的事其实说来也简单。
金盏阁的阁主,从来都不只是明面上的那一个人。
余少淼本来就是因为余望陵身子不行了才被推到台前的。前两年几乎都只是在做余望陵的副手,就是后来逐渐有了些权利,也不过就是管管外门的事。
余望陵,余断江,长老院,李王府,谁都有自己的主意和决断。不过万般种种,都借着‘余少淼’这个皮张扬出去,借着‘余少淼’的手执行下去,让苦主有个可以唾骂憎恨的对象罢了。
余少淼做了几年的傀儡,又妥实掌管着外院诸事,慢慢地积攒了些做事的手段。这才开始在漓江一地布局并追查一些旧事,这才有机会,借着外门的遮掩同北境王府联络。
余沙把余少淼同金盏阁的关系在纸上略略都写了,关澜一张张看过,人也跟着沉默了起来。余沙没急着写更多的事,只是等着关澜的反应。
关澜停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说他卖人为娼也好,或者是他害的牡丹书院一院儿的姑娘落为贱籍也好,不是民间自己的谣言,是这些人故意泼在他身上的污水是吗?”
他话一出口,余沙便愣住了。
这话早前在那妓馆的屋子里,关澜就问过,后来吃早饭他说漏时,关澜又问过。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他在那些时刻都不知如何作答,如今再听到,却也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刻他好像才从和儿时挚友相逢的幻梦中出来,堪堪看清对方眼里的自己其实只是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自小在竹林寺里被保护起来的,未曾被这红尘三千磋磨过的余少淼。
不是余沙。
“世子。”余沙听见自己开口,“即使这两件事上他确实无辜,可他在金盏阁这么些年,手未必是干净的。”
关澜不语,只是用手细细抚摸过纸页,像是抚摸着他未曾得见的余少淼的这些岁月。
等他把那些纸页上的事情都一字字刻到了心里去,才把纸拿去点了蜡烛。
火舌燎着了纸页,极快地烧起来。焰光烈烈里,关澜平静,但是温柔地开口道。
“无妨。”
轻轻两个字,像是一颗石子,砸起了余沙心里的万般涟漪,
余沙怔愣着,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他竟然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用无妨两个字,如此轻巧,又如此笃定地把他那段不知如何评价的岁月一笔勾销。
好比大雪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终究还他了一片清明舒朗。
余沙忽然笑了起来,他说:“原来世子对他,确实是一片深情厚谊。”
关澜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纸张上燃烧着的火光。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我见过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人活在世上本就诸多无奈,何必苛求。”
余沙也看着那纸张燃烧着的火光,看着那焰火烧过的黑边,心里货真价实地酸涩起来。
就好像,他突然发现这世间事滑稽的很。你原来以为到死等不到的东西,却在万事皆休的时候到了。
原来,他这一生里,还有过关澜这样的人。
余沙闭闭眼,把不知从哪里涌起的万般情绪都压了下去。强行把声音保持在正常的范围内,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世子,他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不在了,既然北境王府肯管一管极乐方,不若也管管牡丹书院这件事,只要这件事有个结尾,他自然是能瞑目的了。”
他这话转的生硬,偏关澜听进去了,他看看余沙。火光映着他的脸,唇抿着,脸部的轮廓显得既坚毅又单薄。
关澜没有追问什么,垂下眼,顺着余沙的话说了下去:“我明白,所以现在,我们应该从何处查起呢?”
余沙沉吟片刻,开口:“从墨书那边查起,怕是不成了。一来时间过去太久了,二来这事已经盖棺定论,没什么新的说法,很难翻案。”
“还是得从极乐方入手。”
余沙又拿了一张纸,把他还记得住的,曾出现极乐方贩卖的妓院赌场乃至商贾走卒都列了一边,其中不乏一些雀获和定州那边,来漓江做买卖的人。
余沙自己写,也越发觉得忧心忡忡,在末尾写,此方涉及的范围实在太广,不太可能只是一方贵族参与其。很可能还有外面的人合谋。”
关澜细细把这些都看了,他慢慢消化了一阵。又有了疑惑。也拿了张纸,在纸上写字。
既然也有雀获的人,你怎么知道合谋的不会是关家。
余沙见了这问题,知道算是问到命脉处了。他犹豫片刻,不知道是不是要如实写上。想了半天还是照实把情况写了上去。
定州那边说不好,但是雀获关家一定与此事无关。
关澜更好奇了,写为什么?
余沙又纠结半天,干巴巴地写了个结论上去。
问过行商的人,雀获又荒又穷,销路很难打开。就是漓江这边要找人合作,也不会找雀获关家。
关澜:……………………………………
关澜在纸上写,真是谢谢你了。
第三十五章
他这句话把余沙逗笑了。
余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这样笑出来不太好,于是死命咬着唇压抑着。但是嘴角一个劲地翘着压都压不下来。
关澜看他这样,觉得有些恼火,于是用笔抹了上面那句话,提笔又写了句。
如今雀获来往行商许多,又与关外人交换物资,已经富庶许多了。
他这里说的富庶也是和往日比的,鉴安之乱结束后,天下死了一半的人。其实也不光是北下的狄寇杀的,这些先不提。只说天下人丁稀少,休养生息都需要时间。
这其中只有漓江一脉的南地没有太受影响。一来并不是主战场,二来天下大乱,富人和平民都在南迁。其他地方死的都没有人了,倒是漓江这里多了不少可用的人力。乘着战后天下修养的时机,通过行商和农业,养活了剩下的大半人口,收敛了天底下大部分的财富。
所以如今天下还维持着三方对峙的态势,背后原因细究起来盘根错节,十分复杂。但是一旦说透了,却又十分简单。
漓江有钱,定州有士,雀获有兵。
只要明白这个,就会知道关澜说的富庶其实也只是相对于雀获原先来说的。
本来就是临近北部戈壁,黄沙漫天,沃土不丰,种什么都难活。好一点的草场还要用来养马,不能大规模放牧。靠着和关外的牧民交换物资度日,经济主要还是靠行商。前几年听说关净月想越过归燕关打出去。不为了别的,就为了牧民手里的白察草场,想找个地方牧牛羊,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