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余少淼死了,这漓江倒是来了不少怪人。
余沙打量了那人片刻,不太想惹上这桩官司。便转身回大厅,准备关门避一避。谁知他门还未合拢,那人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一手拦着木门的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人说话。
“住店。”
这人话说得板正,语气却有些冷。余沙抬眼打量他,脸上脏污看不清容貌,身量倒是的确高。余沙自己不算矮了,这人却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平着只看得到人家下巴。
“我家今日不做生意,客官往别处去吧。”余沙打定主意避客,话说的直接。如今他这小庙拢共就他和旬二两个活人,经不住这些江湖人折腾。
那人没想到会被拒绝,好像是愣了一刻,力气松了。
余沙自觉话已说清楚,就趁机想把门关上,可谁知刚一用力,对方却仿佛如梦初醒,手上使劲,门就这么被制住了。
这可新鲜。余沙想,难道这人还想强行进来不成。
他挑眉看过去,语气已经有些不善:“客官?松松手?”
那人唇抿得很紧,半晌开口:“……我不认识路,昨晚到现在,处处只有妓院赌坊,只找到你一家开了门的客栈。”
他这么一说话,早先冷硬的气质去了一半,倒显出一点局促来。
他见余沙犹豫,又打量着自己的衣着,想了片刻,以为是自己身上太脏,余沙怕让自己进去污了门面,便开口:“我可以不进去,要几个馒头就好。”
他这样一说,余沙反倒犯难了。
余沙这人,用他妹子旬二的话说,就是天下第一的吃软不吃硬。今日这人要是非要进来,他能把门板拍对方脸上。可没说两句,对方先服了软,他反倒不知怎么拒绝。
余沙看看日头,现下倒是还好,这街头巷尾的没几户醒着。这边是凭春坊的地界,三教九流混迹的地方,不是赌场酒肆,就是秦楼楚馆。这人在这地界乱逛,等那帮妖魔鬼怪都醒了活动,保不齐被骗到哪儿去。
帮他一把,就当行善积德了。
这般想着,余沙侧开半个身子,把门让出来,示意那人进来,开口:“既如此客官就进来吧,客房在楼上,小本生意请不起人,洒扫还请客官自便。吃食要在哪儿用?大厅还是客房?”
那人没想到余沙忽然变了态度,有些奇怪,却也惊喜。微微颔首,说了声谢谢。又说在大堂吃就好。
余沙把那人带到柜台登名拿钥匙,许久不用了书页都泛潮,写字洇墨严重,写好之后只能依稀辨认出名字。
余沙瞧半天,认出对方写的是关澜两个字,有些好笑,这人看着这么脏,又是个男子,名字倒是娟秀。
他给关澜收拾了个桌子出来,指了厨房间里能洗漱的地方。又从随便提了壶隔夜的冷茶出来。
“灶还没烧,馒头要等些时候,请担待些。”余沙说,倒是也不担心这人嫌他怠慢。
关澜也并不挑剔,摘了斗笠,略洗了洗手,就在桌旁坐下了。
这么片刻的功夫,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
余沙听见雨声抬头望了望,皱眉道:“晴了两天,这就又下起来了。”
关澜也看门外渐渐变大的雨,也开口:“谷雨之后就一直在下。”
余沙听了,斜睨他一眼,说:“客官记得清楚。”
关澜没有接话,拿过茶杯喝水。
余沙知他似乎不愿多谈,便也作罢,去厨房烧灶热馒头。
此刻店门只开了一扇,外面天泛白,视野受限,只能看到对街的人家,可若是越过楼房望去,远远地能看到金盏阁背靠的锦亭山。
关澜看着那门外的一方世界,觉得原本被内力隔着的寒气慢慢渗入身体。
他是前几日才知道余少淼死了的。
一月前,谷雨,他行至扬子坡附近,盘缠用了泰半,又因暴雨,道路被洪水冲垮了几处。便没有急着往漓江方向走,留在扬子坡帮农户清除肆虐的野猪。不想盘桓了近一月,关家传信的鹰到了。
那鹰脚上绑着红蜡封着的条子,关澜拆开看,就五个字。
余少淼身死。
自从知道了这死讯后,他身体像是燃着什么火一般,烧着他一刻都等不及地往漓江这里赶。
如今终于到了,却又变得恍惚起来,不知是来做些什么的。
余沙端着馒头出来,馒头冒着的热气似乎吹散些暴雨的寒凉。
关澜侧过头看那馒头发呆,余沙见他反应这么慢,又疑惑起来,问到:“客官?不趁热用吗?”
“你……”关澜嘴动了动,先是犹豫,后又还是开了口:“我听说金盏阁的余少淼死了,是真的吗?”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余沙心里咯噔一下,去看关澜的脸。发现这人只是问话,眼睛还看着桌上的馒头。
感情这人是收到了金盏阁放出的消息,跑来给余少淼奔丧的。
余沙知道了他的目的,倒是放松了一些:“应该是真的吧,金盏阁放了讣告出来,这都一个月了,街头巷尾的都知道了。”
关澜皱紧了眉:“不是放了讣告,人就一定死了的。”
“……是。”余沙被说得愣了一下,然后就被这人的执拗逗笑了,附和道:“兴许他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吧。”
他这话说的敷衍,关澜也不在意,伸手拿了一个馒头掰开,继续发愣。
他此时已经把斗笠摘了,脸上还是脏的,依旧看不清容貌。却能感到这人周围气压极低,一双形状极为好看的眼睛沉沉地看着手里这个掰成两瓣的馒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原先只是顺手积德,此刻余沙却突然好奇起来,不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又和余少淼有什么关系。他此刻的情绪不似作伪,却不知来处,让人困惑。
“客官与那余少淼有旧?”余沙问。
关澜发着呆,倒是被这句话点醒,抬头看了余沙一眼,又低下头,微微垂下眼,闭了一会儿,又抬头继续看向门外金盏阁的方向。
他身上忽然有了一种并不外露的肃穆,浅浅的,却让人有些无法消受。
半晌,关澜才慢慢说:“他于我有恩。”
说完,他好像被唤醒了一样,拿着馒头,麻木地啃了上去。这几日来他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一直用着轻功赶路。其实已经差不多到强弩之末。
哪怕已经疲惫到极致,他还在自以为清醒地盘算着后头的事。
若余少淼没死,自然要把人找出来,确认他没事。若是他真死了,也要知道他为什么死,不能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去了。
关澜一边想着,头越来越沉。等到余沙听到咚的一声回头看时,他整个人都倒在了桌子上。
余沙这下是真的被吓个好歹,以为自己错拿了用来药老鼠的馒头,害了一条人命。忙不迭地跑过去探关澜的鼻息。
幸而发现关澜还在喘气,余沙这才放下心,慢慢查看起关澜的情况来。
关澜趴在桌子上,呼吸悠长,像是只是睡熟了。
余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这人钱还没付呢。
余沙看着这人就觉得头疼,累成这样,坐着吃东西都能睡过去。可想而知他现在泥地里钻出来一般的尊容是怎么弄出来的了。必定是冒着暴雨连夜赶路,披星戴月,现下总算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余沙叹口气,认命一样地上前把关澜搀着,扶了起来,半背在身上。
关澜身量高,自然也沉,余沙看了看二楼的楼梯,思考一秒,转道去了后院。
这人悠长的呼吸落在他颈边,有些暖暖的痒。余沙看着他这么疲惫的样子,也没功夫心疼自己衣服是不是被蹭脏了。小心地把人扶着往后院走,同时在嘴里骂骂咧咧。
“真真什么狗屁金盏阁主,死了还这么能作践人。”
第二章
余沙搀着人走到后院,旬二还在调琵琶,见他半背着个人进来,惊了一下,立刻放下琵琶过来围观。
余沙被她看得烦了,念她:“你看什么啊?乞丐有什么新鲜的。”
旬二充耳不闻,说:“人不新鲜,你管闲事新鲜。”
“闭嘴。”余沙骂她,“过来搭把手,这人忒沉。”
旬二正欲伸手,看到那身的泥污却又退却了,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哥哥你起来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去厨房给你做早饭哈。”
话音刚落,旬二就跟只小兔子似地跑远了。
余沙被她气得好笑起来,也不知道这丫头跟谁学的。装傻充愣,有事就躲,只有吃饭勤快。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关澜搬到后院的偏屋里,原本是给店里的伙计住的,空了很久了。
他把关澜扶直接到床架上躺着,在床边看了会儿,又出去打了盆热水,拿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关澜擦洗。
关澜是真的累惨了,这样都没反应。
余沙本想把人脏了的外衣也顺手扒了,都是男的没必要计较这些。可刚把人脸擦干净打整好。余沙瞧着那容貌,扒人衣服的手突然就顿住了。
他没来由的有点忧心,觉得这人太没防备,在外边也敢就这么睡死过去,实在是不知家里人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出门在外。 。
闭着的眼睛像是一笔最醉人的钉头鼠尾描。起笔处稍稍内陷,既而转笔画出一条极优美的弧度,细密的睫毛略略加重了的颜色,收笔处细而略弯,拉出一条长长的眼尾,像留下了淡淡的余韵,叫人想让他睁开眼睛,看那是一番怎样的春光潋滟。
单就这一双眼睛,这人的长相就已经很不得了。更何况天公作美,给了他配齐了一副恰到好处的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