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恩侧过头看了余沙一眼,明白了他的打算。
拿下稻城,既是一个目标,也是一个诱饵。在这件事面前,联合各个寨子的事忽然变得十分无足轻重,似乎并不需要再多费心打算。毕竟联盟也可以只是口头上的联盟,但战争却是实实在在的要死人。
“如何能拿下稻城。”
争吵了许久,终于有人开始问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在场内稍微有些见识和城府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余沙。连司恩都看了过去,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攻打稻城就算只是个诱使众人同意结盟的幌子,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那也是白瞎了这一番筹划。
谁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和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合作。
被这些人看着,余沙此时却后退了一步,在众人的诧异之中,重新站出来的,是叶绾绾。
叶绾绾穿着一身轻甲,甲叶在日光下反射着光。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脸庞,显得十分英姿飒爽。
“稻城的敌军,有两股,一是流民军,而是匈奴人。”叶绾绾道,每个字都是她这几日已经反复琢磨过和推演过的,“流民军和匈奴兵在作战风格上颇为相似,却也各有不同。相似之处,毫无军纪,以虐杀侵略为主,大行恐怖之道。如今天下,除了铁甲军和北境的铁骑,正规军数量极少,朝廷多年号召青壮入伍,也只是以命换命的买卖。流民军之所以看起来声势浩大却又只能和朝廷胶着,也正是因如此。”
“那除了那什么流民军,不还有匈奴兵吗?这些人怎么办?”
叶绾绾看了提问的人一眼,拿过一支树枝,在地上略画了一下此地的地形图。
“匈奴人军纪散漫尤甚流民军,这些人不是关外呼延家的人,逐利而行,若让他们知道稻城有一队商贾,携重金逃入这一带的深山,他们很有可能追击而来。”
叶绾绾说完,在一处叫做麓山涧的地方点了一点,开口:“只要能诱导他们行军到这,我们在高处设伏,再以绊马索牵制住骑兵,便可将其尽数歼灭。”
众人听了沉默不语,众山寨头目中,也有略知兵法的,闻言发问:“此举,可是要分而化之,逐步击破?可这守军之人加上匈奴兵人数也有万余。不知要尽数拿下,姑娘需要多少人?”
“六千。”叶绾绾答得很快,“六千精兵,可平稻城之乱。”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哗然,议论声频出。
有人开口:“人数……我们这些寨子加起来,倒是远远超过。只是姑娘口中所谓精兵,那真是一个没有。”
“何谓精兵。”叶绾绾看向那个人,下了定义:“服从纪律,勇于作战。”
“士兵为何骁勇?是因为不能退!退了之后丢的不光是自己的性命,还有家人的性命!就算孑然一身,不过是平头百姓,可看过稻城当日的惨状,难道一丝愤恨都无?即便这些都没有,甘愿一逃再逃,必死之局就在眼前,难道也引颈受戮,丝毫不反抗?”
叶绾绾向前走了一步,咄咄逼人:“诸君今日逃入深山,明日又还能逃去哪里呢?”
叶绾绾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显然是戳中了许多人的痛脚,只是这次还没起争执,就被其他一些人按住了。
“不过是一派胡言。”被按住的人依依不饶,“说的好听,一介女流之辈,说这么多也不过是想哄我们去给你卖命,自己坐享渔翁之利。谁要听你的唆摆?什么精兵,说得轻巧,你们寒号寨到时候怕是第一个就要跪地求饶!你们倒可以争着给人做玩物娼妓苟活,我们呢?!我们命都没了!”
这人骂得痛快,污言秽语不一而足。余沙听了,望望天,然后朝旁边看了关澜一眼。
关澜会意,走到那叫嚣之人的面前。那人还兀自喋喋不休地谩骂,见着关澜容貌好,还说话更加不检点了起来。
“怎么?说你们是一群娼妓,这还真要以色侍人了吗?”
关澜根本不听他这些污糟话,伸手一擒,一拧,那人下巴就脱臼了。
众人看他出手,皆是一惊。
余沙款款道:“古有花木兰,今日也有北境王关净月。诸位可曾知晓,逃出稻城那夜,刺杀了那群匈奴兵的豪杰,也是我寒号寨的红翡姑娘,现如今尸骨无存。乱世之中,女子与男子,还真说不定谁更忠烈一些。”
余沙一扬眉,朝场中众人正色道:“今日,只要是有质疑我寒号寨目的之人,皆可上前比试。”
“江湖人,行江湖规矩,若连我这女子居多的寒号寨都无法相抗,还要多加揣测,做小人行径。又有何面目去号称一寨之主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这场比武持续到了傍晚。
一开始,确实是有威慑那些宵小的意思。但是逐渐,不管是寒号寨自己,还是其他那些营寨。都开始主动与人交手,互相试探底细。
到最后不只关澜,叶绾绾,楚弱,周曲,乃至寒号寨中其他一些擅长武艺的人也开始下场比试。此番切磋倒像是变得像以武会友。
夕阳西下之时,这场比试才到了尾声,一些人即便落败嘴上依旧不服,被楚弱带着人请了下去。剩下的人则就在这空地上围坐,绿江带着几大筐的粗面馒头和几坛子酒从寒号寨里走了出来,给众人分食。
江湖人倒确实是不打不相识的,关澜一下午的光景,对战多人,未尝一败且越战越勇。此时歇息,再无人敢看他面容敢小瞧于他。敬酒之人有之,打探的人亦有之。关澜一言不发,倒是酒都喝了,看得司恩在一旁啧啧称奇。
“你不管一下?”她低声问余沙。
余沙自己浅抿了一杯薄酒,回:“有什么好管的。他要在这些人里树立威望,武力只是一方面的事。”
司恩歪头想了一会儿,说:“今日之后,联盟已成,这些留下来的人不消说。那些落败的呢?”
“捆起来。以他们的名号传信回去,让那些寨子转移。”余沙回答,“直接兼并。”
司恩听着咋舌,说:“这么些人,你不怕他们闹事?”
余沙往叶绾绾那边递了一眼,她今日在这寒号寨前颇得了一些声望,此刻许多人也在朝她敬酒,说:“那就不完全是我的事了,我不是能领兵的人,如果她也不行,那就再说吧,总得先试试。”
司恩顺着他的眼光看下叶绾绾,笑:“今日一见,这位叶郡主倒是与之前,确实有些不同。”
“她是北境关净月看上的儿媳妇,总不能真的只是个骄纵的皇亲国戚。”余沙也笑,“这些寨子里面真的能做士兵的也没有很多。应该不算太为难她。”
司恩会意,笑了一声。再看向余沙的眼神忽然带了一点深意。
“你让她今日如此高调,也不光是为了这个。”她说,“你也是想让我看着她,对吗?”
余沙笑:“只有你牵头,这事才能做成。”
他朝司恩伸出两个指头,调侃道:“第一,寒号寨位置很好,左右贯连,周围都是山脉,易守难攻。”
“至于第二。”余沙说:“我信任你,司恩。”
“我知道,这一次,能控制结果的那个人,是你。”
背景是各个寨子人觥筹交错着的声音,天色渐晚。寒号寨的门口点起了火把。火苗剧烈地燃烧,余烬带着火光,出现,又消失在逐渐浓厚的夜里。
司恩没说话,她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场夜里,她从牡丹书院里偷出一匹马,闯了大半个漓江,求到了菱云夫人的面前。
从个人选择上来看,李语心,余望陵,甚至是叶绾绾,这些人似乎其实都没什么大不同,都是天潢贵胄,颇有野心,多少也有些手腕。人即使现在看上去颇有不同,但人总是会变的。
不同的并不是合作的对象,不同的是她自己。
司恩在被火光照亮的夜色中仔细端详了一下叶绾绾的侧脸。
叶绾绾的脸上,有她熟悉的那种,稚嫩的野心。
可这是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野心。
“如果情况不对,我是不会给你们留面子的。”司恩说,“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余沙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成成成,我给你满上,司寨主。”
司恩和他喝了几盏,酒过三巡,忽然想起些别的闲事来,问:“如果要起联盟,总归需要一个名字,是你的话,你想叫什么。”
余沙喝酒的手顿了一顿,眉毛微微皱起,确实,这起个名字虽然不急,却也大小是个事。
他看着看眼前这些人,他们来历千奇百怪,此刻能聚在这里,理由倒都是大抵相同,不外乎因为这来势汹汹的天下风雨。
漓江,稻城,定州。所行之路的每个地方,都是风波频生,散落各处的人,却也因为这风波,客居在这陌生之地,汇聚成一股新的江流。
“风波谷吧。”余沙淡淡道,“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司恩接话,“九章。”
“太作悲了。”司恩点评。
余沙又是笑,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悲点又如何,总不会比眼前这世道更悲了。”
“可以啊。”司恩也冲着余沙逗趣,“那若有日后风波平定之日,这风波谷到时候就是这江湖上头一号的扫把星,名字就不吉利。”
“你们在说什么?”
许是余沙和司恩俩笑的太开心了。关澜在一旁看了半天,还是把他那些敬酒的推了,走了过来,刚好只听到司恩说的最后一句话,没太明白,问:“什么风波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