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榷心头一凛。
另一把上,不会刻的是“忆”字吧?
傅忆带给商榷的恐惧像夜色一样,无孔不入。商榷周身发冷,心里忍不住想,他可以送傅思过来,大概也可以……收回,一切都凭他的意愿——谁也摸不清他会怎样抉择。
商榷握紧了傅思的手。
——好不容易才握住的手,怎么可以轻易放开!
住持收完所有坏掉的锁,从惶然的商榷肩头接过褡裢,并不觉得沉重似的,步伐比先前快了许多,而且方向也不是回寺里。
商榷心头不安越发加剧,和傅思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担忧。
这位住持,恐怕也知道些什么。
快步跟随,从寺外一路向上,一直来到金顶悬崖峭壁前。
熟悉的地方,勾起糟糕的回忆。
住持将褡裢放下,背对两人,望着黑茫茫的云海,忽然说——
“这里确实胜过楚国千百倍。侄儿这次生日,过得还舒心吧?”
夜风呼啸。
傅思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侄儿?
还有哪个会叫他一声侄儿?
不就是那个在玉华寺出家的大伯父——他不是说自己不是傅家人,伯父之称无从谈起么?
现在倒是喊侄儿喊得顺口。
他也来了。
能来到这里,也是傅忆的手笔吧?他和傅忆,自始至终都是一路的,傅忆疯狂的行为,是因为其母悲惨遭遇。而作为明月沉曾经的爱人,大伯父未必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整日的梦想成真般的愉悦瞬间被现实戳破。
傅思心头骤然慌乱,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先前被喜悦冲昏头脑,甚至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考虑:他以人身来到这里,那猫猫去哪了?被换去楚国了?以为就此可以和商榷长相厮守,但战火中节节溃败的楚国怎么办?难不成要猫为国纾难?
傅忆还在军中作乱,皇室钦差,谁敢忤逆谁敢拨乱反正?一只猫么?
冷风吹干了傅思登山出的汗,却又勾起了一层新的冷汗。
刚才,住持反复问:“担得起么?”
问的不是锁,是楚国天下。
担不担得起另说,真心而言,傅思不想担。
他从蜀州偏远之地长大,未受皇家恩惠,一生都没有远大抱负——除了和商榷白头到老,这是他此生最长远的计划了——凭什么到这时候要让他肩负责任,而不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傅思的沉默,商榷都懂。
站在悬崖边,猎猎的夜风吹动衣摆——住持的袈裟,傅思的战衣,商榷的衬衣……错乱的时空重叠感让人晕眩,商榷扶着傅思手臂,才觉得心神安稳,“既然您这样说,我也叫您一声伯父——”
“傅思的生辰礼,我们很欢喜……旁的不需要多说。您既然知道这里比楚国好,又已经出家,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必与傅忆走向与天下为敌的不归之路?”
住持没有回头,垂眼看着放在脚边的那些可怜的同心锁,声音飘散在风里,显得格外高深,“有什么放不下的?已经拿起,又放下,如今还执着的,只不过是明知业障却不肯放过自我。”
面前是深渊万丈,背后是平稳实地,住持叹息:“知道此地何名吗?”
当然知道,这里就是小时的母亲谢穗自杀身亡的地方,也是傅忆第一次出现在商榷生活里的地方,他抿了抿唇:“舍身崖。”
住持摇头纠正:“摄身,而非舍身。峨眉三绝,其中佛光普照时,众生能从其中看见本身,故为摄身。又有此生难得,惜摄自身之意。”【1】
舍身,摄身。
一字之差,心境千差万别。
彼时,傅忆站在这里漠然看着谢穗寻死,冷着心肠与世界相背一意孤行;如今,商榷和傅思站在这里,却会想到,那一次幸运相逢的佛光,商榷和猫猫都在佛光里——
人生有幸,理应珍惜。
“有太多话,那孩子没说,我明白他的心意,也没法阻拦他。”住持转身,目光悲悯,“万事皆有缘法,孩子们。”
“傅思,你看似可以放下一切,在这里快活一世。但万事有缘法,若有所求必有所予,你姓傅,傅家的荣宠功过都与你有关。楚国的生民百姓正如你方才担负的铜锁一样,无论如何沉重,都不能半路舍弃,除非有人替你接过重任,你才无亏无欠。
若楚国不再需要你,你才能真正离开楚国。”
傅思目光沉如夜色,心底明白对方所说,抛却责任与身份,仅仅是作为楚国男儿,他便不能不管不顾,在山河危难、百姓倒悬时只求自身圆满。
他其实没得选。
但到底还是会不甘心:“但我已经在这了!”握紧了商榷的手和那幅珍贵的刺绣。
若回去,为百姓而战,生死未知。即便得胜,楚国内染沉疴百废待兴,不再需要傅思的那天,是多久?
一年两年?十年?五十年?
这些与商榷遥遥相隔的日子过去便是过去了,无从补偿。
凭什么非要让他舍己为人?为什么如此不公!傅思咬着牙,口腔里满是血腥气息。
但他知道,他得回去了。
天空渐渐翻出鱼肚白,金色的朝阳从翻滚的云海里探头。
住持望着晨曦,语调缓缓悲怆:“他送你生辰的礼,当然只是在生辰当天……他成全过太多人了……包括他母亲,包括我,甚至包括你……我跟你说过,她死前神志涣散无法新生,但那孩子甘愿赔上自己成全了母亲……
万事有缘法,人总会到正确的地方,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我见过她了,垂垂老矣独身一人,做着从前丝毫不感兴趣的刺绣,爱过一个从前绝不可能爱上的人……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但很幸福。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你们或许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风吹散了这些低沉的声音,新的阳光照耀大地。
阳光收走了傅思的生辰礼物,连同那幅将古今重叠的刺绣,带回古老的时空。
商榷看着空出来的双手,缓缓抬头,日光里,还存留着他和傅思的照影。
又是相隔千年了。
但一定会再见。
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发成两章,合在一起了。
下一章还是晚上九点~
第94章 归来
意识昏沉间,耳边是嘤嘤的哭声,嘈杂扰人。
傅思感觉心口像压了什么重物,喘不过气来。手中握着什么,柔软中带着经纬起伏的纹理。
挣扎着想起身,胸口的伤被牵动生疼,但与此同时压在胸口的重物挪开,傅思动了动眼睫,耳膜被一声激动到变了调的尖叫刺痛——
“大哥醒了!大哥醒过来了!”
傅思睁开眼,见床边围着许多人:有哭得涕泗横流的傅悉,有刚刚舒开眉头的周墨,还有军中几位重要将领……但傅忆不在。
“你们……都围在这里,何人指挥战局?”傅思勉强坐起,胸口湿答答一片——倒不是伤口未愈流血,而是被过分脆弱的弟弟泪洒衣襟,湿透了——看着傅悉灰头土脸,下颌也冒出青青的胡茬,憔悴了许多。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傅悉抹了把眼泪,还止不住地抽噎,老大受伤昏迷这些天,他可真是要吓死了。
谁能想到老二竟然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啊,光天化日险些刺死老大,行凶之后还肆无忌惮地招摇行走。甚至用带血的手拍在傅悉脸上,冷笑着说,去看看吧,晚了可就再也见不着傅思了。
傅悉当时都吓傻了。差点尿裤子。
众人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傅思,顿时乱成一团,好半晌才想起来急召军医救治元帅。冷静下来之后便是义愤填膺,大战当前,所谓钦差不仅不与众将士戮力同心,反而因意见相悖对亲兄弟拔刀相向,因私废公。
众怒难犯,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使傅忆有钦差身份,还是被以周墨为首的大皇子派削去所有权力,软禁起来。而出乎众人意料,他束手就擒,甚至连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
先前的万人请愿终于送抵京城。
皇帝病体日渐沉重,起初或许有假装的成分,万人书送达之后,鲜血书就的字迹呈在眼前,皇帝急火攻心,一口热血喷在联名书卷上。
底层卑微将士与无上尊贵帝王的血交融在一起,模糊了那些随时会湮灭在战火中的名字,皇帝高呼“吾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军中无帅,朝中无君,国将不国。前朝后宫群龙无首,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外戚坐大权臣当道之患,京中三品以上朝臣商议之后,决定朝堂上由周家、徐家暂时主持大局,后宫则由贵妃与淑妃两方制衡。
后宫还好说,不过是各妃嫔轮流为皇帝侍疾,严守宫门防止宫女太监夹带偷逃。前朝就要麻烦得多:皇帝病重无法处理朝政,诸事累积繁杂,但当务之急是平定战事,守住云州、夺回陷落的陈州。
周家徐家都是二皇子的姻亲,边境的动乱本就是因二皇子而起,再赋予两家泼天的权势,难免有火上浇油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