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之封,唯有帝王才有此权力,纵使周太傅为百官之首,如今暂代朝政,怎能越俎代庖至此?
周太傅看一眼傅思与傅忆神情态度,心想,楚国是要变天了。
“论功行赏是理之自然。不过老臣并不了解军中情状,为三皇子请封一事,还是由安王向陛下提议更好。”
傅思说这话本来就是为了试探如今皇帝身体状况,顺势问出:“父皇如今病情可有好转?”
周太傅无奈摇头,“殿下自己拜见之后,便知道了。”
出军离京的践行宴上,皇帝便精神不振,如今斜倚在黄花梨躺椅上,鬓边白发丛生,眼眉松垂嘴唇干裂,颓然像老了十几岁。
什么病能让人迅速憔悴到这种地步?宫中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怎会放任皇帝衰弱至此?
皇帝寝宫内原本伺候的人都被清退,傅思将目光投向,负手而立俯视皇帝的傅忆。
只有他,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从此次战争中,傅思彻底明白。傅忆最想报复的人,不是傅思,更不是傅悉,而是——
皇帝。
那个毁了明月信、毁了明月沉,毁了整个草原的负心人。
最好的报复便是将仇人最珍视的东西在他眼前亲手毁掉。
皇帝为了皇位,泯灭人性。所以傅忆在军中作乱,想葬送整个楚国天下。
但天下不是傅家的天下,而是百姓的天下。傅思没有让他如愿。
大仇未报,傅忆却不想再伪装孝子面孔。
“呜呜……”康元帝不能说话,神志也很昏聩,但一见傅思眼睛都亮了起来,伸出枯瘦的手,却被傅忆侧身躲过,一片衣角也没让他碰到。
“傅思,去把殿门关上。”傅忆背着手,语气冰冷,目光不屑地扫过康元帝,“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太好听,还是要给皇帝——先帝,留一些颜面。”
傅思心头一凛,低声呵斥:“傅忆,你不要乱来!”
傅忆冷笑,“事到如今,还演什么父慈子孝?你不是都知道他是怎么待你的吗?放心,今日我不会动手杀他,怕他的血弄脏了我的手。”
傅思抿了抿唇,瞧着皇帝现在的样子,确实不需要傅忆再动手,已经时日无多。
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手段,能让正当盛年的皇帝奄奄一息。
楚国确实要变天了。
寑殿大门缓缓阖上,将天光一点点推出门外。
室内暗沉,方圆百米之内除了父子三人再无耳目。
康元帝眼里的光暗去,伴随着呜咽的是难以置信的痛苦目光——即使傅思也站在这里,他却满眼满心都是傅忆——
不敢相信,他最爱的儿子,恨他至此。
明明,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不要,只要父亲的命!
为什么!
傅忆蹲下身,直视皇帝混浊的眼睛,句句切齿:“我讨厌傅忆这个名字。忆,忆故人、忆草原、忆当年……更讨厌信王这个封号。你告诉我,要永远记着,明月信是我的父亲,草原是我的家园……可明月信只是我娘舅,他你逼死的,草原是你屠戮的,我的母亲是你凌虐至死的!恶事都是你做下的,凭什么让我长忆!”
康元帝说不出话,眼泪翻涌滚下,流进干渴的唇内。
一片苦涩。
原来……原来这个一直唯唯诺诺,千依百顺的孩子,根本从未和他同心。
他满心都是仇恨,满心都是为母亲复仇!
不,不准这样!忆儿是他和阿信的儿子,一定是最出色、最孝顺的!眼前这个混账不是忆儿!不是!
康元帝发狂似的挣扎起来,双手屈成鹰爪状,死死扼住傅忆脖子。
但他的用尽全力于傅忆而言只是微不足道,傅忆轻松将他掀开,力道之大康元帝几乎是飞了出去,后背撞在床沿,忍痛深深喘息着。
傅思扼住傅忆手腕,冷声警告:“你说过,不动手的!”
傅忆微笑着松开制辖,“当然。诛心才是最上等的报复。”
“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而太医查遍宫内上下,找不到任何落毒谋害的痕迹吗?”傅忆缓步走向皇帝,一步一步像踏在人心尖上。
“当然查不到。因为毒源早就被我毁掉了——没错,就是明月狼。”傅忆嘴角呈现瘆人的弧度,“你以为我特意把他献给你,是为了让你夜夜笙歌缅怀故人?呸!恶心!我给他起名明月狼,就是要让他成为你榻上离不开的销魂之毒,噬人的饿狼……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那样能由此及彼,缓慢却不可逆转地要人性命的毒。他也并非草原血统……草原人早都死绝了……剂量足够以后功成身退,明月狼这样下作的男宠,能死在我的手上,也算是他的一场造化。”
不仅傅思想不到,康元帝自己也是深深惊愕,难怪自从明月狼来到他身边,他的身体便江河日下……即便是假的,他到底还是栽在了姓明月的人手上……报应,终究是报应啊!
康元帝颓然地靠在床沿,目光空洞地看着虚空,陷入飘渺的回忆聊以自/慰。
但傅忆连回忆也不准他贪图。
“事到如今,你还妄图自我蒙蔽?休想!你听着——
就算明月信曾爱过你,那微薄得可怜的爱,早就被那一场大火烧干净了,剩下的,只有恨!”
康元帝无力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阿信是爱着他的,纵然殉国,阿信也是爱着他的。阿信不会恨他,不会!
“你自私、多疑、狭隘狠毒!这辈子,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傅忆一针见血,同时也让自己椎心,“至于我这个孽种,更不配……我母亲说过,我不配。”
傅思心头拧得发疼。
所以,傅忆放弃陆沉,不仅是为了专心报复,更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傅思按住傅忆肩头。
“回头吧,放过自己,还来得及。他,还在等你。”
傅忆没回头,苦笑两声:“才不稀罕那个老男人等……两个男人在一起,算什么?真恶心……何况,我的报复还没完呢……皇帝让我痛苦一生,我也得毁了他最珍爱的东西……皇位,性命,先从哪个开始呢?”说着,傅忆露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刀刃冲向康元帝。
傅思上前,横在两人中间,“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弑父,更不会让你毁了天下安宁!”他发自真心恳切劝道,“二弟,过去的已经过去,你放过自己,好不好?”
“不好。我才不是你二弟。”傅忆脸上绽开大大的笑意,却阴森至极,握住傅思手,调转匕首,将刀柄塞进他掌心,攥着刀刃刺向自己。
他力气出奇的大,傅思握着刀柄,眼睁睁看着,利刃不受自己控制地迅速没入他心口。
瞬间。
绽开血花。
康元帝惊恐地瞪大双眼,本已不能说话的喉咙滚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老大!我儿!”
傅忆滚倒在地,唇角汩汩往外涌出血沫,他用尽力气,踢开想爬到自己身边的康元帝,攥住傅思手——
“终于……终于,在他面前,毁掉……毁掉他最珍爱的东西了……谢谢成全,我……我真的太累了……可惜,再也见不到……他……我好疼啊,小孩,真的好疼啊……给我一点爱好不好……救救我……
母亲,母亲啊,我把命还你,你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原谅我……下辈子,我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去爱他了……”
第97章 不在
康元帝猝死在信王断气的当晚。
因为大战尚未结束,傅思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对外宣称皇帝病情好转,前往温泉行宫疗养,待我军凯旋必当亲自为之接风洗尘。
知情的大臣只周太傅一个。
通明殿上龙椅金黄耀眼,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尊荣,足以号令天下随心所欲。但它的主人,非但没有如臣子山呼祝祷那样万岁,反而死在了四十出头的年纪——眼睁睁看着最爱的儿子死在面前,急火攻心悲愤而死。
皇帝久病,死时身上并无外力伤痕,并不会引人过分怀疑。但信王是被匕首穿心而死,日后该如何公告天下?
其实要给个说法并不难,就说信王因为钦差失职造成陈州陷落,自觉愧对天下百姓所以自戕。
但傅思不愿意这样。
傅忆这辈子已经够苦了,生前他没得到过什么。身后,傅思想给他留一些好名声——聊胜于无而已。
时局未定,不知什么时候能发丧下葬。皇帝和傅思的尸体,傅思挪到了冷库之中。
淑妃听闻长子回京,急着要见傅思,倒不是因为舐犊情深,为的自然是探听边境情势。毕竟皇帝身体每况日下,若是傅思掌控了军权,夺嫡自然胜券在握,眼看着就要做太后,淑妃之喜按捺不住,以至于完全没察觉宫中异样。贵妃也多番派人打探消息,却是想知道老三为何不一同回京。
傅思全都敷衍了过去。
周太傅也来问,先帝的谥号如何安排,陵寝是否要暗中着手动工,也好让先帝与信王早日入土为安。
傅思也说再议。
他此刻不想管什么前朝后宫,暗潮涌动。只想自己好好冷静一下。
关上通明殿大门,金黄的龙椅即使没有明亮的光线加持,依旧闪耀着耀人的光芒,带着几乎是蛊惑人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