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碎儿却全然不觉,她在宫里活了近二十年,跟着的主子前半生是在含元殿里隐秘又尊贵的小主人,后来便是把握圣心风头无二的宠妃。她又是萧令明唯一的贴心之人,自然有她不可说的贵不可言。
在她眼里这天底下需要低头的主子不过当今与萧令明二人罢了。
宋显行在她的身侧,亲自仔细地向她讲着宫外的风土人情。
她看着一切都十分的新鲜向往,宋显不由得想,若是换了昭阳殿里的她得了踏出宫闱的机会,会不会也是这样生动鲜活的小女儿姿态。
可宋显想完又自己否了,她不是那样性子,她平日里沉静又温柔,像是镜中光,湖底月。
第22章
“下头人瞧得真真的呢。”问月扶了俞雅坐下,仔细回禀着。
“说是殿下今日离宫的时辰本就比寻常要晚上不少,夫人的人好容易等到殿下乘车离了宫禁,便遥遥跟了上去。”问月说话间也不忘了奉上热茶,她仔细抹了碗盖才奉到了俞雅的手上。
待到俞雅接了,这才跪回她身侧细细道:“那几人跟着殿下,却见殿下未回府上反是去了坊市,只觉得糊涂,等了一会儿却见殿下的车上竟还有一人,从衣裳上瞧不出身份。”
“他们是男人,分不清衣裳上头的纹样,只说是缎衣瞧着华贵。又说见那女子得殿下亲自搀扶下了车架,还叫殿下伴着在坊市闲逛了许久,买了好些小玩意儿。”
“皆是咱们王爷身边的兰亭出的银子,后王爷亲自将人送回了宫里,这才回了府上。”
俞雅一字字听了,只冷然问出了一句,“是么。”
问月双手按在自己膝上,小心地点了头,又猜测,“夫人的人是自咱们王爷出府便随着的,那女子便只可能……”
“只可能是宫里头的人。”俞雅冷冽地轻笑一声,“姿容如何,同殿下举止如何。”
问月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不俗的,却也有些年纪,怕不是宫里头的女官姑姑们。”
“举止……倒也未见逾矩。下头人只说熟稔。”
“女官姑姑。”俞雅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那对狭长的眼睛略眯了起来,“问月,宫里头的事儿近年来是半点都透不到外边了。”
“我只依稀记得,明皇贵妃身侧的碎儿姑姑是个美貌得脸的。且王爷如今认了她做母亲,莫不是她打着和当年太后同皇后一样的主意,想要再送一个红蓁来府上?”
这话虽说出来了,可是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若是明皇贵妃赐下的人,进了府中,可就不会再是红蓁那样不尴不尬半个奴婢似的位置了。
“王爷向来同您无话不说的,您不如去问问王爷?”问月提议道。
俞雅摇头否决道:“不妥。若是问了殿下,他就该知道是我找人盯着他,要与我离心的。”
她想了想又拍了拍问月的手背,认真教道:“问月,你往后嫁了人可别有这样夫妻一体无话不说的蠢笨心思。”
“——世间男子无有不薄幸寡恩的,你要做人正室,便要有手腕有心计,叫你夫婿的轻佻心思只敢在心里头压着。”
“情分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远比不上叫男人有求于你。这样才会永永远远地离不开你。”
问月听了,一脸受教地点头,“奴记着了。”
俞雅一笑,“明儿去吧阿绾抱来,王爷既磕头认了母亲,我们自也该入宫谢恩的。”
问月应了一声,又问:“那侧妃……”
俞雅勾唇对她轻轻一挑眉,“侧妃深受王爷宠爱,哪里是我指使得动的人呢?”
“是,奴知晓了。”问月亦是轻轻一笑。
……
翌日一早俞雅便递了问安的牌子入宫,直到过了正午才收到了宫里允准的回话。
俞雅早早便准备好了,谢过了来传召的黄门,令人抱了阿绾便动身入宫。
只是入了宫禁却不是往后宫的昭阳殿而去,反而被引着往含元殿而去。
饶是俞雅也不由得有些忐忑,柔声又客气地问了,“这位小大人,这瞧着这并非是往后宫去的方向,可是皇贵妃娘娘另有安排?”
那小黄门看着年轻,人也和善,足下脚步不停,只略回过身弯了弯腰,回话道:“圣人亦许久未见阿绾殿下了,甚是想念。”
俞雅一笑对问月使了个眼色,“原是这样,多谢小大人。”
擦着俞雅的话尾,问月快步上前了些许,不着痕迹地将一小袋金瓜子送到了那小黄门的手中。
俞雅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踏上含元殿前的长阶,入了侧暖阁候着。
俞雅端端坐下,下意识地打量起了四周。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九五之尊的居所,她甚至没有见过这个自己该称一句父皇的天下共主几面。
出嫁前,她觉得定远侯府已是一份难得的富贵,后嫁了宋显入了皇室玉牒,便觉得皇子府上不愧天家气派,远非臣子所能比拟。
可如今一步踏入天子居所,方知何为天下至尊之所在。此处不过一小小偏殿暖阁,入目便已然是璀璨金玉、目不暇接。
——想来皇后的居所亦是如此吧。
俞雅方方想到就被自己胆大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在心中挥散了去。
可这心思一旦动了,就远非她的心性所能遏制,她忍不住去想,不,不该是当今皇后所居的永安宫。
那以昭阳供奉着的明皇贵妃,才该是大元天下女人所能居的至华美之所在。
皇后是国母又如何,不还是叫宠妾逼得朴素克制偏居一隅。
“王妃娘娘,陛下与皇贵妃娘娘有请。”
俞雅正想着,就被内侍阴柔的嗓音陡然打断了思路,她一惊,掌中一紧,“咔——”一声,养得如葱管般漂亮的指甲有一段被生生折断在了掌心。
她连忙压下面上惊色,快步跟上。
问月身份卑微入不得圣人眼前,只被允许在含元殿阶下候着,阿绾的被内宫姑姑抱着,俞雅则低眉敛目随在黄门身后恭敬地入内拜见。
“儿臣俞氏叩见父皇,叩见母妃,问父皇、母妃安。”随着俞雅清晰地嗓音,她光洁的额头也磕在了自己冰冷的戒面上。
抱着阿绾的内宫姑姑,方要随在睿亲王妃之后带着她一道行礼。
只是这腰方方弯下,便被高坐的武帝一摆手,“免了,把阿绾抱过来给朕瞧瞧,雅儿也起,赐座。”
俞雅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落座。
她双手交叠在膝上,缓缓侧首徐徐上望,柔声恭敬道:“儿臣是想着,既王爷给母妃磕了头,儿臣也该带阿绾来拜见母妃,这才算是礼数周全。”
她说着话,克制却仔细地打量着武帝身侧的明皇贵妃。
虽说皆为宫闱命妇,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一见,这位尊贵至极的天子禁脔。
只可惜此刻仍旧隔着一层透薄帷幔,俞雅并不能瞧仔细她的姿容。
只是不过那么隐隐绰绰的一道虚影,都叫她觉得是世间已极的美丽。
但究竟是她的容色美丽,还是那隐约透出帷幔原本只有天下女子至尊方可用的展翅凤凰与艳红牡丹美丽呢?
——俞雅没有想明白,却也不在意自己没有想明白。
“是本宫疏忽了。”那明皇贵妃娓娓开嗓。
只这一句,俞雅便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外界传言那样严苛跋扈的性子,反像个好相处的。
俞雅定了定心,看到上首在武帝怀中对明皇贵妃笑呵呵的阿绾,便开口道:“阿绾欢喜娘娘呢。”
武帝笑了一声低头去看怀里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凑趣道:“允允喜欢明儿?”
“啪——”萧令明手里捏着的一串佛珠随着这一声毫无征兆的“明儿”倏地就落了地,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侧首看向武帝。
但武帝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斜斜瞥了他一眼,阿绾这时却道:“娘娘是美人,阿绾欢喜美人娘娘!”
俞雅亦是没有察觉到阶上悄无声息间扭转过的波谲云诡,只当是皇贵妃的闺名,亦或者圣人爱称。
她心念一转便奉道:“阿绾莫要无礼,不过稚子真言。皇贵妃娘娘容色万千呢,就连您身边的碎儿姑姑亦是美人。”
她说着,抬手举着帕子掩唇一笑,似乎就是家常闲话,“只是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位呢,娘娘身边的人,品貌难得,儿臣家里也有些不成器的兄弟,若是娘娘舍得,倒真想问娘娘讨个恩典。”
萧令明心神堪堪定下,也不想被她瞧出其中蹊跷,快速接口道:“本宫离不了碎儿,也没有放她嫁人的意思。”
第23章
待睿亲王妃退下后,萧令明照例伴在武帝身侧为他念新上的奏疏。
只是今日武帝的精神似乎并不在这上头,萧令明不过念了几折,武帝便摆手道了一声乏,“近日朝中无大事,多是些烦人的问安折子,你批了吧。”
代天行事向来难做,一个不好就要吃挂落。
可轮不到萧令明去推诿,他称了一声是,抬腕搁下笔,起身随在往榻便走的武帝身后。
武帝躺下后,萧令明接了李芙递来的毯子替他盖上,低声道:“那我看完了再唤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