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聿当时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对他讲过,只将他带回了宫里,如同往日一般悉心教导,从诗书文字到政论国事无一不是天子亲自教授。
可这一切却在短短的一夜间变了,天子当真薄情寡恩至此吗?
还是仅仅是因为他不是萧令仪,也不是萧令仪与宋聿的孩子,只是一个随手便可抛掷的赝品呢。
“您折煞明儿了,我从未肖想过这些。”萧令明强压着喉咙口翻涌的胀痛哽咽,可万千心绪凝于一语,克制了十年的委屈此刻猛然间翻涌了上来,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咽得回去的,“只是……”
“只是若有来生……明儿……”萧令明语调破碎,颤抖难抑,“明儿是很愿意做您的亲子的。”
他说完,武帝原本规律地抓着他发丝的手蓦地顿住了动作。
半晌,天子哼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原明儿下辈子都还想赖着朕,想着朕庇护你。”
第26章
皓月当空,六宫人寂。
李芙亲自奉了一碗汤药步过昏暗的长廊,举着宫灯的宫人便如同一个个机巧摆件般整齐划一地弯下了腰恭敬行礼,而李芙则目不斜视、无声急行,快速地转入了内殿。
这药金贵,向来他亲自煎熬,端进殿内时温度还是烫手的。可武帝却已经睡下了,宽大的九折百花屏前只有萧令明一人穿着宽松寝衣,点了两盏灯仔细地看着折子。
李芙便轻手轻脚地将药放下,又到衣桁上取了一件大氅轻柔地盖在了萧令明的身上,萧令明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你回来了。”
他仰头时那根苍白精致的颈被拉伸出一个勾人的柔软弧度,也叫那上头的齿痕与血印越发的明显与触目惊心。
“要唤圣人起来吗?”
李芙摇了摇头,“这药治根不治本,只吊着精神压着咳嗽,对身子不好,能少用便少用。奴说话不管用,您多劝着些陛下。”
萧令明叹了口气,可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虽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李芙也知道他的意思。武帝一生功勋彪炳,是个极其求强的性子,怎么能忍受自己在臣子奴婢前露了弱势。
李芙低头为他剪了烛心,再抬头时又瞥见了他肩颈上的印子,抿了抿唇道:“奴去取些膏药伺候您抹了吧。”
“无事的,过几日也就消了。”萧令明头也不抬。
李芙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您别怪陛下,陛下心里还是看重您的。”
“……”萧令明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我知晓的……只是前些年我尚且还能摸到些他的心思,这些年却是连我都越发看不清他了。”他说着又释怀般笑了笑,“都说天子要恩威莫测便是如此了。”
李芙低眉敛目地听着,独属于宦官的高高乌帽因烛光在描金贴翠的屏风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吊诡黑影。
他是天子的影子,本不该有半分属于凡人的七情六欲,可眼前人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总忍不住心软要多嘴一句。
“有句话,奴讲过了,您听了,便过了。”
李芙缓缓抬了眼,“您无需看清圣人,做臣子的得让圣人一直看清您。”
宦官的声音嘶哑而绵软,丝丝缕缕没入萧令明的耳中。
萧令明执朱悬腕,久不落笔,那管玉笔吸满了朱墨的笔尖艳红锋利得如同利刃一般悬在无辜的暖色纸张之上。
半晌,一颗饱满朱墨自笔尖泫然落下,在沙金的细腻绢面上洇开了一团刺目朱红。
“……多谢。”
萧令明搁下笔,将那张脏污了的绢纸揉了丢开。他温和地勾了勾唇,“我是要同陛下一道去的人。除陛下外我自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只是我身边的碎儿,还烦请大人届时替我看顾一二。”
李芙没有做声,只是双手交握前伸,弯腰深深一礼。
第二日无朝,但圣人照例要与要臣见上一见,故早早便起了,萧令明亦是因一夜辗转索性也随着起了。
李芙伺候着圣人衣着,萧令明只随在一旁搭了手,并无需他多忙些什么。
武帝自晨起似乎就身子不大爽利,总皱着眉,萧令明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不若今日歇了。”
天子摆了摆手,却还未及开口就剧烈地呛咳起来,声声皆自肺腑而出,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病症这一阵子已有了些起色,此刻骤然剧烈发作,饶是李芙都略微变了脸色。
“快去传医令。”萧令明急声吩咐了一句,扶着不断咳嗽的武帝往榻上坐去。
武帝生生咳了小半柱香才堪堪止住了,他就着萧令明的手勉强咽下一口温凉的茶水。
天子这才深深吸了口气,“不打紧,让他回去。”
正巧此时御医院首已随在李芙的身后跟了进来,“还是先瞧过了。”萧令明顺势劝说。
御医院首得了吩咐,膝行上前恭敬地问了脉。
“陛下……”他斟酌言辞犹豫,“圣人还是当年落下的沉疴痼疾。”
“您需静养,也不可太多用汤药吊着精神,这于陛下您的身子无益。”
武帝听惯了这一套说辞,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又对萧令明道:“都说了没什么好瞧的,不过是拖时日罢了。”
“您是天子!该万寿无疆!”萧令明突然扬声道。
武帝骤然被他打断,好似也没动怒,只偏了头定定地瞧着萧令明。
萧令明被他看得心里打鼓,却仍不改口。
天子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点了一记萧令明的眉心,便起身往外走去。
回了含元殿,见过诸位重臣,议完了国事,武帝疲惫地闭目靠在高座当中,想着他从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李芙。”天子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突然开口唤了一声。
李芙一如既往地上前两步恭敬应声。
“明儿……”天子说完却不再做声了。
李芙心里明白天子想说什么,他弯腰一礼道:“娘娘同您是自小的情分,又素来细腻多思。昨夜里,一时感怀,竟对奴也要托付一句碎儿的将来。”
武帝听了,哼笑着嗤了一声,“你瞧错他了。”
“他这些年看着是软弱良善,实际上他心思重得很,一母同胞的姐弟,哪里养得出两种性子。”
“李芙你且瞧当年的惠妃便知晓了。只不过是这些年朕看顾得好,没人再逼得到他跟前罢了。”
天子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可这生死之事。”
李芙悄悄打量了天子的脸色,这才上前两步颔首开口,“奴自作聪明一句?”
武帝瞥他一眼,“说。”
李芙便斟酌着答了,“这人立于世间从没有为自己活着的道理,总要为家族兴衰,求功名利禄。可小贵人自出生没多久就为您看顾着。”
“说得不中听些,小贵人是个以天下养出的目无下尘的性子。多好的东西他都见过,便是圣人您的玺印也是幼时把玩过的。小贵人既无意权位,又无家族牵累……”
“——他的生死荣辱,孺慕爱恨,不都系在圣人您一人身上。”
李芙说到这儿微微躬身,“您着实不必忧心的。”
第27章
新年的大宴与封印之前,圣人是要照例去佛寺行祭的,今年也没有例外。可即使如此,圣人也没有把皇后放出来的意思,至此只定下了宰相与择一位皇子们同往。也因此三位王爷日日皆入内拜见,勤勉非常。
宋显回完了话,像往常一样掉头来了后宫,只是这一次与诚王同路便并肩而行了。
诚王自恃居长,母妃又是潜邸旧人,自萧氏册了皇贵妃之后便被加册贵妃,且有嘉庄二字为号,虽无宠却也尊贵,故他素来桀骜。便是这短短几步路,也喜欢摆上兄长的架子。
宋显插袖与他并肩而行,脸上笑得温文,话也答得克己和善,似乎也并不在意诚王言语中的居高临下之意。
只过了又一个岔路口,宋显轻轻一礼作别,诚王上下瞧了眼他,在宋显转身之时快两步追上,几乎是贴在宋显耳边阴恻恻开了口,“为兄觉得显儿当真是个好福气的,哲宁皇贵妃死得也甚是时候,一叫你去皇后膝下养了几年,二又叫你攀上了咱们父皇的心尖子。只是可惜了三弟弟这般时运也没能争上一个嫡出的身份呢。”
宋旭的话说是刻薄都浅了些,该称上一句歹毒。可宋显方方听完,脸上神色分毫未变,却在转过来面对宋旭时挂上了一层明晃晃地心痛和不解。
“大哥你这话是诛弟弟的心吗?”他说着,略低了头,再抬头时又是恰到好处的因血缘亦或者是礼法的隐忍,只留下了一句低哑的,“若是可以,我愿意与大哥换换,叫我的母妃好端端地活在宫里。”
说完,宋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气愤不过却又不好发作地甩袖离去。
……
宋显这几个月来去昭阳殿去惯了,故除陛下在时宫人便只通报不拦人了。他步入内殿时萧令明似乎刚起没多久,头发只用红缎束在腰下一寸,衣裳也是浅淡素雅的水墨淡紫正靠在凭几上看着一卷书。
碎儿见他进来,膝行着从萧令明的身侧退了开来。
宋显对她和善地点了一记头,这才在萧令明的身侧跪坐下来,带着三分笑意,“且赏脸看看,我今日给您带的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