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站起来捡起鞋子,站起来,把十六按到自己的椅子上,书桌上摆着几本书,一排油润的毛笔在左侧高低挂起,大小不一,编钟一般似乎在寂静的夜里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不过那也比不过十六内心的崩溃。
——师傅啊师傅,你只教过我怎么伺候人,没教过我怎么被人伺候……这下真是狸猫换太子,我坐在这椅子上,腿根似入炕的烧饼,腚似卤煮的驴肉,动一动就是一张驴肉火烧,还不得被主人活吞了去。
十六按着他的肩膀,掏出手帕擦掉他额上的汗珠。说道:你不用怕,把我当你的奴隶,想做什么都可以。事后会给你10块现大洋。
十六说,那您让我回去想想吧。说完还不忘磕了个头才往外跑。
一路上他都在盘算,三少爷为什么要这样?保守秘密和成为秘密这可是两码事。他日若叫老爷发现,自己可不得掉脑袋啊。他可是亲眼见过菜市街口的刽子手割头,虽说碗口大的疤不错,但是血溅得满地,跟那些鸡鸭猪狗的血混在一起淌进下水沟里,那才是当真的人畜不分。
想想十六一阵恶寒,连院子里的自行车也不敢看,往自己的小屋里哭啼啼地跑。想着自己还不如趁夜溜走算了,但是又舍不得那十块现大洋,都足够支起一个糖水铺了。
第二天,老三在院子里看书,十六干完活悄悄地凑过来,先蹭到槐树后扣了半拉的树皮,老三根本没抬头,坐在秋千上问他是不是想好了。十六说,是。可是夜,我不会做主啊……
老三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十六跟着,还是令人失望地卑躬屈膝。雕花的两扇门一关,老三立刻跪在十六面前,“请您吩咐”
十六吓得哇哇大哭,噗通也跟着跪下磕头。
老三不太高兴,说你干什么!
十六脸上哭得没鼻子没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爷你饶了我吧,师傅知道非得把我扒了皮不可。再说让老爷知道了,别说继续待,我根本就没法活了……
老三恍然大悟,自觉有些过火,起身拉他起来,说,那我们先过渡一下,你不必担心阿玛会知道,我们在这个屋里做,出去一切照旧,可以吗?
十六把一块手绢糟蹋的面目全非,捧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老三犹豫一下,伸手拿过来去脸盆里洗干净了。
十六还呆在原地,像被抡桩的大木槌打进地下了一样动也不动。
接着十六轻车熟路地把十六馋上椅子,但是他背太直个子太高,基本上是拎着药包似地提溜十六。十六手脚丧失功能,坐在椅子上背脊冰凉。老三在一旁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十六偷瞄了一眼,发现老三正盯着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怜悯的目光。那目光似曾相识,后来老三才知道,那不就是狼捕食才冒的光吗?
十六试探性地摸了摸桌上的砚台,又抬头看老三,老三挑挑眉示意继续。十六又拿起毛笔,心脏扑通扑通跳,像是五脏六腑里养了两只兔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一生一大窝。他在纸上的空白处开始写自己的名字,老三教他的字这下一紧张就忘得差不离,他读的还是偏字,写得全是倒画。因而十六有点后悔,三爷就在旁边这么看着,自己竟然一个笔画多的也写不出。
身份不同了,以前是奴隶,什么做不好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现在坐到这把大椅子上,十六内心油然而生某种很硬的东西直抵到他胃里,根本弯不下腰,吓得他偷偷看了看胯下的凳子,确定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很困惑,这到底是什么?
他勉强涂涂画画写了半天,发现老三还在一旁站着,手里拿着手绢几乎要晾干了。他小声说,您……能教我写字吗?
老三得了任务过来问他,“想学什么?”
十六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往外推字:我想学……你的名字。
老三停顿,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纶字。
第16章 我要报警了//作者企图非礼我
我的老天爷啊,谁能把作者把我身边给拖走,扔哪儿都行,甭管是地坛的臭水沟子里还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这狗皮膏药粘上就甩不掉,随便您弄,只要让他别来烦我就行。
——到点打铃啦!!!
我现在不太敢出厂门。钢铁厂最近效益不好,食堂成天萝卜白菜,我估计这是把过冬的菜提前给搬出来了,叶子也不大新鲜,没油水不说个个泡池肿胀咬到嘴里味同嚼蜡。所以很多人晚上都选择回家吃饭,这就造成一个什么问题?傍晚交班的铃一响,从高大的灰砖楼下卸下几千名光荣的国营工人,穿戴蓝色灰色工装,比天边的晚霞还耀眼,个个年轻又饥肠辘辘,厂房周边的小摊小贩早早地支起了铺子如同一位哺乳期的母亲在等待婴儿的嘴唇。我挤在中间,身高一米八,骄傲地吮吸上层空气,但是同时由于个子太高肠道太直,吃多少都没够,所以是老母亲最爱的老儿子。一到傍晚时分,我往往都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能吞下一头整猪。胃里不断抽搐因为稍稍佝偻了腰。当然也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作者站在路边的树下,拼命地冲我挥手,脸上因太过卖力而泛起酡红,发丝在晚霞中燃烧。我最怕的就是惹人注目,特别是在工友面前,这种关头,成天勾心斗角的连多说一个字多擦一把汗都必须得严加小心,作者这样夸张的招呼实在令人脑袋胀痛。
于是我假装不认识他,跟同组的顾莎说这话从他身边路过。作者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刻意,挤过人山人海来到我旁边说:去我家吃饭吧,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顾莎留着两股大辫子,脸蛋很圆下巴又很尖,很像一种沈阳雪糕厂出的蛋卷加个球的那种冰棒。雪糕不高兴地问:这是谁啊?
我说不认识。
作者说我是他的下人。
……
送别了顾莎,我气得胃疼,也有可能是饿的。
——你怎么不说是我内人呢?!
作者说:你说什么都行,但得让我伺候你。
——我不跟脑子有病的人讲话。
结果他硬拉着我工装往自己胡同口挣,一边又说买了卤煮还有天津嘎巴菜,啤酒花生米还有半只烤鸭……也怪我自己一饿就容易头脑不清醒,每每吃完才深感——操!又上当了!
只有几碟菜市卖的酱菜,还有稀得能当水喝的绿豆粥。
水饱也是饱吧。虽然我嘴里骂骂咧咧,其实自己也深知来这的目的并不单纯。不得不说,作者最近按摩手艺见长,倒不是我贪图享受,主要是看他可怜给他点机会。
他爷爷那阵家里传下来一把竹藤的躺椅,扶手腻滑泛着惊人的色泽,我往往吃完饭就躺在上面,作者麻雀似的在一旁啄啄这掐掐那儿,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再顺手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由一些烟盒,树叶,火柴盒和杂七杂八的废纸角装订,看起来活生生有巴掌高。脑袋埋在里面只看见根长脖,像把菜刀似的,还是让个胳膊没劲的厨师掂着的乱晃悠。
我看着就心烦,我从家里给他带过不少好纸,还有厂里要投票或者写报告经常发成沓的稿纸都给他拿回来,但这人就是天生的贱命——藏到床底下不用,结果都被老鼠啃成指甲盖大小了,这下高兴了吧。
——你开心吗?
他从本子里露出两只榆钱叶一样的眼睛,让人莫名想吃蒸榆钱就蒜汁儿。我想想又有点饿了,因而没什么好语气——什么开不开心?
他说——我给你捶背,点烟,扒蒜……你是什么感受?
我想想自己受的这些“折磨”,语重心长地说,很不得劲儿。
他“奥”了一声,陷入苦恼——不应该啊,既然不开心那为什么家里要请那么多奴隶呢?
我说,不对啊,你不是该问自己当奴隶当得开不开心吗?
他正磕在地上掰钢笔尖,看样是又分叉了,听了这话眨眨眼,说道:我……很开心。
——为什么?
——不知道,我每天起床就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让你快活。所以接下来我去买菜,买烟,买酒,学习按摩,都是在完成目标的路上。你的生活就是我的意义,我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文章思考一个夺人眼球的开头,也不用去蹭路边书摊来寻找可借鉴的历史奥秘,就好像,就好像我的世界曾经是一个蚁窟,四处都是漏洞,但现在终于把所有通道都堵住了只留下一条,我终于能顺着这条路走出去,并且内心确信——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为什么会确信?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所以这种确信,并且为之努力的生活让我幸福又充实……
我很诧异他的言论,再加上他平时总是萎靡,一旦谈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偶然绽放某种神奇的光彩,此刻他容光焕发,眼中闪烁着诡异的水润,像炼钢水一样呲在我身上,我头顶几乎冒出白烟。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舒展的长眉,直高的鼻梁,粉白的嘴唇……像一条刚蜕皮的蛇,嘶嘶吐信。我被他说的头皮发麻,身上泛起一阵过电般的战栗。
我佯装不在乎,站起来借口天色已晚就要离开,却被他突然拉住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