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跟你耍流氓有什么关系?”
他抓着我裤脚揉搓,“我没耍流氓,只是在幻想太监是更偏向女人还是男人。”
——你还偷看男人?
他突然两颊绯红,苍白充血如同雪地里的胡萝卜,“也不是,准确来说,只偷看你了”
第12章 廉价的意义//也算是一种意义
1921年,也是十六到金家的第三年,老三十八岁,十六也十八岁。此时金家的家庭组成发生了变化,老大结婚后搬去了外宅住,和一位瓜尔佳氏的格格,说是格格,人家也是留洋回来的新时代女性,头发剪得比男人还短,跟大格格是同窗好友。婚礼全照的西洋模式,在教堂找了个绿眼睛的红皮老头给发的誓。大奶奶气哭好几回,老爷已至耳顺,全不顾这些闲事。日常生活就是逛逛戏院,溜溜鸟。辛亥革命前还拿过一阵子内阁的俸禄,如今也没了。不过那狗逼袁世凯还算仗义,皇帝下台,皇亲国戚的银两还照发。
养活几个下人还是够的。
这个时候,老三和十六的关系很微妙。如同一个毛小子挑两大框石头,颤颤巍巍却不想让别人看出勉强,还带着骄兵之计的骄傲。依现代的眼光看,老三是个钻研性的研究人员,他从书上学到了祖先努尔哈赤从酋长家里走出,有个很刻薄的后妈,分家之后卖过一段时间的松子蘑菇之类的山货,日子过得很清苦。由此可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老三认为,这是清军入关,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皇帝的妈不行,过于宠爱孩子,顶多培养一批木匠出来,而不能造就一位皇帝。那么自己本家清朝覆灭的原因呢,老三得出结论——皇帝妈管的太严。好的妈造就孩子,坏的妈毁灭孩子,比不孕不育更有断子绝孙,亡国灭种之奇效。大清或许盛产刻薄的后妈。有时候老三会观察大奶奶——好似西太后托身。于是会常去看看他的亲妈,也就是那个南方人二奶奶,让她能开心一点活久一点。
但是另一方面,老三上了大学,接受了新时代的教育。他学建筑,见过高耸入云的尖形拱门,他不爱好但是读过泰戈尔的《晨歌》……有女同学给他递来信封,里面写着花体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放学有男同学找他一起打篮球。他们有各式各样的制服西装,走在街上和校园里个个高谈论阔,畅想着自由的未来。字里行间都要把皇帝们都踩在脚下埋进学校茅厕里才能一解多年压迫之狠。
这个时候,老三一般都不会说话。因为他心中了然如镜,这些叫嚣着压迫与封建的同学,恰恰出生在没有压迫的家庭里。话语权被他们掌握着,那么街上拖着辫子的要饭花子,家里的仆人怎么开口说话呢?
于是老三把目光对准了十六。
十六,太监,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封建残余,是最应该怨恨的苦大仇深者。于是他饱含探索精神地观察着十六……
十六身高七尺有余,但是各朝各代尺的标准不一样,还是按照国际规定的尺寸来说吧,也就是一米六多,差一点到一米七。这在太监算是很高的了,首先他们没有足够的激素来供应男性生长的需要,其次从小干的活多,一般小时候受亏的人长大都普遍个矮,所以十六实在是天赋异禀,不可估量他若是个正常男儿能长到多高呢?其次他皮肤很白,五官清秀,而且动作灵敏洒脱,偶尔就像个英气勃发的少女将军。
他在十六身上进行着苛刻的实验,如同一位生物学家,一面拿着小镊子戳人家,一方面又毫无感情地对着显微镜观察。十六不明所以,任由摆布。时而被给些奖赏,就算是躺在石棉网上被酒精灯炙烤,浑身发热手心流汗,白皮肤渗出桃红。但是做实验不可能一直靠加热,还需对比参考,偶尔老三就会让十六变得低贱,认清自己的身份。例如故意带他去跟同学见面,但是要距离自己五米远,当他们一群人在说笑时偷看十六的反应……等等譬如此类的冷淡措施。
十六就难为人咯,无论他做出何种仪态,老三都会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德国产的钢笔书写下这样的话:结论——不在意。推论——受压迫之人,在内心早已将此番压迫作为生活的日常。或者说早已习惯此番不平等的差距,内心不企图改变或者反抗。或者,结论——有点在意,很在意……云云。
但是很遗憾,十六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意。总是抱着他的衣服在校园的角落里跑来跑去,等到一场球赛结束,都不一定能找到人影。这让老三的实验无法继续,甚是烦恼。
十六忠心是忠心,但是他很年轻。没经过宫里严格的太监承师受训,也没忍受过时刻把脑袋栓在裤腰上的侍君之道,所以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个没有鸡鸡的大男孩。宫里的大太监看不起小太监,小太监看不起私白的,并且总有种媳妇熬成婆的怨念,把坏劲儿和性欲都发泄在最底层的小搓澡工们身上。
十六就曾经遇到过一个,是专门负责看守皇家陵园的。姓张。长得跟耗子一样,面黄肌瘦,弓着腰两只小眼睛都从膝盖下看人。跟死人呆久了,难免有些不正常。他也不抽大烟,俸禄都花在澡堂了,来了就给十六一块钱,带他去没人的地方。
十六秉淫荡,长浸淫,对这方面熟能生巧。但是这人是不一样了,任由十六来弄——拿来木牌就塞他腚眼。不必怜惜,否则还不给钱,十六一趟下来都得累一身汗,比给人搓澡辛苦。久了十六就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张总管安逸地躺在床上喝茶,说你不懂,那儿的学问可多了,不都得非要掐着前面不放啊。从后门入,方知趣味啊……
他跟十六讲很多道听途说的春宫八卦,例如溥仪跟一个王凤池的太监走的近,进进出出都成双成对儿。他压低细嗓说这话,眼睛里散发着偷油老鼠般狡黠又恶心人的亮光。十六想,他在快乐什么?
后来十六把这件印象深刻的事告诉了老三,那是一个和煦的春日午后。有一两只肚子空瘪的苍蝇迫不及待地在窗户上趴着。老三正在躺椅上脸上敷着热毛巾,十六拿着剃胡刀站在一旁,这是他爸留下的剃头工具中的一把,木柄方刀,可折叠。老三的衣领为了防渗水被反折进衬衫里,这就代表着他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十六的刀尖下,突出的喉结好像一座山峰。老三闭着眼睛,说,若是假的,就是那位张姓太监为消寂寞的意淫之说。若是真的,就是对于打破阶级从而产生的站在圣像头上撒尿的报复性快乐。
十六说:什么意思?
老三反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也跟你一样没有男人的性器官,你会作何感想?
十六愣住了,继而脸蛋通红,哽咽道:不,不会吧。
老三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是假如的意思,不是真的。
十六摘掉热毛巾,给他脸上涂上剃须膏,想了想说,那我会帮你洗裤子的。
老三笑了笑,说我知道。但是除了洗裤子,你心里会对我产生什么的感觉?同情?瞧不起?还是觉得这人平时高高在上的有什么了不起,原来跟自己一样,这种人有什么好尊重的?凭什么我要伺候他?
十六着急了,说我我我我我没有。
老三睁开眼,看到距离自己面部一尺的刀被阳光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辉,甚是刺眼。他重新闭上眼,说:现在刀在你手里,你随时就能杀掉我,并且跟王凤池不同,门口没有侍卫看守,我墙上的字画出自赵孟坚价值连城,门厅柜子里放着一组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拿出去能买一个四合院……
十六扔了刀,说我没有!
老三坐起来,用眉毛压着的长睫毛盯着他,半张脸还糊着雪白的泡沫,十分滑稽又威严十足。
他说,那你说王凤仪有没有考虑过杀掉溥仪?
十六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太监只是伺候皇上的,从不会干这种事!
老三说:为什么?
十六眼睛明亮,但此刻有点委屈:没有为什么,我们做奴才的不会害人!
老三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一根巨大的毛笔,毫不留情地在十六这张白纸上书写着自己霸道的观点。
——他想打人,想杀人都可以,你们为什么没想过杀了他?
十六退后了几步,仿佛他的影子会烫脚。“在宫里当差是件好事,人人都这么说,薪水也高……要是家里能出一个总管太监,全村人都为此自豪……为什么要杀皇上?现在没有皇上了,街上到处都是一些被丢出来的太监乞丐,我昨天还给他们买了包子……皇上是天子万岁,九五之尊,我们全家都这么想,师傅老刘也这么对我说,他就在紫禁城里住着,我没见过,可是他们见过。他本该和紫禁城一样不会倒下,不会离开,那我们就能伺候他,成为人上人,将来衣锦还乡也算没白割那么一刀。但是现在皇上走了,他丢下了紫禁城,难道你们不难过吗?我很伤心,老刘也很伤心,因为他是我们……我们……我们……”
十六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形容了,
“存在的意义”老三说。
“对!他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