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想过了十几年他常去的酒家旗子还在,连大庾镇本身的样貌格局也未改变多少,但也多了些叫卖的外地商人,陌生的口音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因此像秦冉这种陌生乡音的并未令人生疑。
只是酒家量酒时盯着面前这位出众俊美的公子有了几分疑惑:是他年老了还是眼睛花了,这位似曾见过?
可不是嘛,秦冉这货以前是常客哩。
从前他偷空会到大庾镇打上那么二两酒,就坐在酒家小口小口的抿,直到天色将晚又摸上回天道宗的小径。
他虽然放肆不羁,却也总不会带着一身酒气,每次都是清清爽爽而归,唯有一次大醉,便是他收到父亲书信令他归家那次。
秦冉走走停停,说不上什么复杂的心情。沙场纵横,明枪暗箭,他一年到头难的安稳,此间漫长而平静的生活对他便格外珍贵。打仗打这么多年他也累了呢。
当初叶秋问他“你当如何”,他曾抿心自问犹疑不定。如今看着别人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他暗想:若是叶秋从禁闭室出来,他会告诉他——
这“随他浪迹,降妖除魔”的想法还未冒头,前头街巷忽地人声喧闹起来。秦冉跟着人潮往前走到一方凉亭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张新帖的告示。
虽说是“新帖”,此间消息传到远在庾岭的大庾镇也有了半个月的时间,想必京州已经传开了。人群沸腾,似是争吵似是鼓动,贴告的小官员嚷嚷着安静安静。
秦冉挤出人群,刚腾岁月安好的心又慢慢往下沉,新帝秣马厉兵,已是战事再起之象。
一份书信兜兜转转八百里加急、翻山越岭递到天道宗他的手里也要七八日,招兵买马的告示在前,想必过不了这两日,新帝命他回京的文书后脚就来了。
秦冉一路走一路想,好几个站在屋檐下的小姑娘偷偷看着他笑,他也是不觉的。
她们纷纷猜测这位眉眼精致的公子定是下山来的谪仙,这半个月她们见过不少相貌出众的男子从那条青竹瘦山掩映的山道上下来,但都没有这位让人一眼惊艳。
听说此间山道上住着修道的仙人哩。
小姑娘并未上过几年学堂,词穷。她们就觉得秦冉好看,与见过的山野间的容颜粗犷男子,抑或是学堂里文文弱弱秀气的教书先生都不同。
连皱眉的样子都别有风韵,再看镇上别的貌美男子,就味同嚼蜡了,实在寡淡。
可等她们抻长脖子看去,那格外出众的白衣公子竟混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真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谪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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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庾镇五里开外有片陇头梅林,此时正是盛开的季节,梅林开起来十分好看。只是断崖陇头梅却是极少人去看的,那里的天气太阴寒,唯有埋过死不瞑目的冤魂的土地才能盛开出此妖而艳的花。
传闻的传闻,那里有妖有邪就是没有人!
而秦冉踏上陇头梅林,既不是要去替天行道也不是路过,他要去找一位故人。说是故人却不熟悉,他连别人的面都没见过,姓名家境更是一无所知。但他是个记挂别人恩情的。
于是便不得不说起十年那一剑了。
他送秦月白的交代的遗物于天道宗,他和叶秋下山路过陇头梅林。那时候这里的还不叫陇头梅林,种的皆是高高大大的凤栖梧,枯瘦的梅树只是万花红中的一点点缀。
那个眉眼纯真的小姑娘便是映着万山红出现在他们二人眼中。小姑娘捞起的裤腿有蛇咬印,嘴唇乌紫眼看就不行了,于是尚且十五岁的叶秋毫不犹豫救她。
秦冉哪能让叶秋冒冒失失拿嘴吮蛇毒。他用内力逼出蛇毒,姑娘幽幽转醒,请求他们将她送到山下。
凤栖梧的林子不大,树林遮蔽的道路却曲折,运气不好的转个把时辰出不去的也有。姑娘眼泪汪汪说话时,秦冉倚靠在一棵凤栖梧抱臂不语,似笑非笑。
他那时经历了十三涧一役,惨痛的教训让他对谁都抱有一分戒心,纵然是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姑娘也不例外,毕竟狠起来挫骨扬灰的事情都做了,扔下一个小姑娘自生自灭不在话下。
叶秋对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悦地皱起眉头。秦冉那个时候浑身都不对劲,说的好听点是防备心重,不好听的是看谁都疑神疑鬼,剑不离身,尤其不能站在他背后,毫无安全的样子。
叶秋不知他经历了什么,秦冉也不为外人道,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只是猜测因为秦月白的逝世性情大变。不仅是他,那个时候连燕琛同样也这样认为。
而这样阴郁神经的秦冉把京中权贵挨个挨个得罪了遍,碍着秦家世代的忠义,那些朝廷重臣干脆将他赶到北疆去历练历练,北疆苦寒牛毛不拔,说是历练其实和流放差不多了。
回天道宗是他远赴边疆的最后一程,只是未有酒送别。秦冉也没有想到他和叶秋会在送别的中途决裂。
酒可喜迎相逢,也可赠别故人。只是这山水迢迢,此去他乡,千里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为他翘首以盼牵肠挂肚了。
叶秋看着杀气绕身的秦冉,默默弯下腰抄起小姑娘的膝弯。叶秋在前面走,秦冉同样一言不发尾在身后。
于他而言十五岁的叶秋只是个毛头小子不经世事,或许是他煞气太重,能敏锐地感受到小姑娘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随着叶秋送她下山,绕过陇头梅树时不妙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的一剑便是小姑娘张嘴要咬上叶秋侧颈之时刺来。叶秋报之一剑。他们二人在岭头梅林头一次大打出手。
论剑法,小他几岁的叶秋怎么比得过呢。秦冉不愿下杀手,留有余地的心态简直是侮辱人。他们原本还在岭头梅打,渐渐退到一片开阔地,秦冉觉得还能补救下:“她不是人。”
叶秋当时是怎么说的?他淡淡道:“虽是妖邪,她并未害人。”
于是秦冉气笑了:“妖邪就是妖邪,披着一张人皮还是改不了害人的本性。你今日护着她,是助纣为虐,帮助她害死更多无辜之人。她若未害你,只是害不了你,时候未到。你真以为你看到的便是真实吗?”
叶秋反问:“你可曾亲眼所见?”
秦冉愣了许久,等待叶秋幡然醒悟时刻意勾起来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他眼底极快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煞红,杀机尽显,突然身形暴至叶秋身前。
快的叶秋下意识举剑防卫,可秦冉不退反进,叶秋的剑捅入他腹部时,秦冉当即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在地。剑没入肉体的摩擦声让人头皮发麻。
而秦冉的剑却是捅在五指贴在叶秋肩膀的小姑娘胸口。所谓修道之人,体内的至纯气本是妖邪争抢之物,他在禁闭室抄书抄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记得。
叶秋不信任他。秦冉心下寒凉,在叶秋惊愕的神情中缓缓道:“极好,极好,极好。”他连续说了三个极好,捂着腹部往后退,头也不回入了凤栖梧深处去。
即使他最后没有别的话,两个人也知,他们便算决裂了。从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纵使奈何桥上同饮孟婆汤,也是分不到一块的。
秦冉现在重踏陇头梅林,腰间酒壶郎当,“物是”和“人非”一时都凑齐了。他走到十年前受伤后歇息的地方,一棵老得脱皮的凤栖梧还留有他当年绑的布条。
别来无他,那时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迷路了。便撕下衣摆绑在枝头做了记号,布条上褐色的部分显然是那时沾上的血迹。
如今踏进这里,树木繁茂,鸟声啾啾,好像比十年前的凤栖梧林又大了一圈。秦冉寻了许久,竟不知从何寻起,好在山道一樵夫撞入他的眼。
秦冉和他客气客气,这樵夫在山野间斫木也是孤单,有人交谈说的爽快:“你说这附近人家哪?没有什么人家,方圆十里嘛,就鸟能下个蛋。这里外地人可没人敢来!说什么妖邪妖邪,我砍柴半辈子还没见过哩!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当然有去处,你打听这个作甚啊?”
秦冉将自己从大庾镇买来的糕点给他:“说来惭愧,十来年前曾迷路在此,多亏好心人搭救,只是不知道恩人姓名,家住何方,后来诸事压身不得启程,只得今日寻来.....”
“那么久远了呀?现在的有心人可不多了。冲你这份心,我倒是可以帮你询问询问。”
一瞧,包着糕点的红纸画了朵俏花,是大庾镇有名的糕点。樵夫道:“可惜,你给的东西是好东西,我家老人过世好几年,一双儿女随妻子去了老丈人家......咦,搭救?十年前你的模样也和今日差别不大吧。”
他细细想了一会儿,膝盖一拍道:“我倒是记起来一事,我家那位老人在世时,家里来过一年轻人。花钱要了一些米和菜,哦,他还向我要过院里晒着的药草。
错不了,我记得他鞋子和发间沾了几瓣梅花,不过我也说不大准,只记得鞋面挺白,上面梅花的颜色猩红猩红的,像血似的。”
越说越诡异,樵夫把自己想糊涂了,“鞋面怎么会有血,是梅花吧?”
秦冉追问道:“你还记得那人相貌年龄?”
樵夫对着他身量比了比,“差不多到你肩膀的样子吧。模样挺好看,我也说不出怎么个好看法。年纪轻轻的,就记得十五六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好像冷到人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