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蒿里虽然被毁,新生的事物却是绵绵不绝的。所有的风雪过后,都能看见初春的嫩芽在生长。
修养了半月,秦冉这才推门而出,然后便被糊了鸟毛。混崽子八哥鸟在山蒿里失踪了许久,秦冉都快忘记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大概是浑蛋与混蛋惺惺相惜,八哥鸟爪子颤巍巍却牢牢扣在他肩膀上,缠绵得紧,他竟一时拔不下鸟爪。
秦冉笑骂:“这时候你倒是出来了。”
八哥鸟亲昵的叫了一声,嘤嘤的,似乎颇为委屈。
秦冉也不大管它,薅了它一把鸟毛,这鸟扑哧扑哧又自己飞开了。
青天高远,一碧如洗,在骨头快长青苔的长时间休养后,秦冉缓缓吐出胸中的郁结气,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
天道宗多树多花花草草,反正除了人丁凋零什么都多。他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径走得不紧不慢,落叶观花,偶然袍子被山风扫荡翻起一个角,秦冉也是不管的。
他在边关常常听到思乡的将士长吁短叹。或许他从来只把京州侯府当作暂歇地,体会不到将士脸上的愁苦。
是以,当他怀着后会无期的心,踏上久违的天道宗的土地,才明白归家不过是落叶归根。
七拐八绕的,怎么着吧,居然真让他准确无误找到了叶秋居住的小筑。筑前一棵刺桐掩映,四季常开的红艳的花像落了一地秋色。还有几株红叶丹,新种的。不是连云道人的那个小筑,秦冉还是站在树下咂摸了下他们小时候的那点破事。
越想越有意思,秦冉想着入神,自个把自个想笑了。哎,当初叶秋可真是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不经逗,越长大越没意思。到他们这个年岁,要想回到不经世事时,却是回不去了。
叶秋不在屋里。他早该想到若是在天道宗叶秋定会来看他。秦冉退出来,双手刚要关门却看到有一物从屋子一角窜出来,又窜进了里间的屋子。什么牛鬼蛇神?!!
秦冉当即毫不客气地将它捉拿归案,原来是一只黑圆圈的熊猫眼兔子。秦冉提着兔子耳朵,和它大眼对小眼,兔子朝他脸上啐口水。
不是吧.....十几年前捉到的兔子能活这么久?
秦冉支着下巴,眼皮居高临下蔑着它,就像玩弄自家的八哥鸟似的给它薅毛,果然满手都是兔毛。中途还被发毛的兔子啃了指头。
玩过兔子之后秦冉又被自己震惊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可不是他小时候无聊撩拨叶秋,把人家撩拨到自个儿屋了的么。秦冉颇觉自己再待下去已是原形毕露,打回放浪形骸的本性呢。
出了叶秋居住的小筑,路上碰着几个小年纪的天道宗弟子询问,才终于知道他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静养,叶秋也随之被关了禁闭。
只是为何?
在天道宗那些年,秦冉被关禁闭简直是家常便饭。不外乎是抄书,弟子训诫、天道宗的清规戒律,抄完一遍颠来倒去的继续抄,能把人从毫无耐性磨出老僧参禅来。
秦冉不知道叶秋犯的哪一种,应该是中规中矩不算出格那种。只是不知会关多久才放出来。他总归在天道宗呆不长久,到时候两个人再见就又是遥遥无期了。于是他摸着小弟子送饭的点儿,藏在禁闭室外的梁柱上。
透过送饭的那个小窗口,他刚好瞧见叶秋背对着他抄书,薄薄的霜白袍子下脊背笔直如椽。昏暗的暗室里一灯如豆。凭着一个背影,秦冉便觉得他似乎瘦了些,难掩清癯消瘦。
再细看,叶秋竟是左手抄书,时不时停笔揉揉右手的手腕骨,倒像是右手比左手操劳得多。秦冉眯起眼睛回想,他竟不记得叶秋什么时候成左撇子了。
趁着小窗口未关,秦冉摸下梁柱,那久不作妖的胸口竟隐隐作痛。秦冉捂着胸口,顿感熟悉的痒意涌上喉咙。
送饭的小弟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常听师兄弟说起天道宗多孤魂野鬼,因此听到秦冉的咳嗽就吓了个哆嗦:“哪只鬼在此猖狂?”
躲在暗处的秦冉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自己死里逃生来来回回,可不是未被勾魂的、还在人间游荡的鬼么?
秦冉灵机一动,便使个小时候吓唬人常用的的小把戏,用真气裹了声音,在半空中阴恻恻道:“小家伙,禁闭室的钥匙在你身上么?”
小弟子抽出剑防身,四周又不见人影,刷刷胡乱挥舞几下:“我不怕你!”说着就有模有样念起来咒,也不知跟哪个山野道士学来的。天道宗可不会教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自以为一番潜行神不知鬼不觉,还再套话,转个头就被守株待兔寻了他多时的连云道人捉了个正着。
是呢,午时不过,该吃药了。
要说叶秋给他手上系的红绳也是个罕见物件。秦冉兴致来时将手腕对着天光一照,却连个红绳的影儿也未瞧见。倒像是这绳非得和叶秋手腕那根凑一块,才晃晃悠悠有隐约的影儿。
只是用手触摸会觉得腕骨微凉,像个有活物在里头攒动。温凉的触感很让他想起叶秋温而不寒的唇。
他被连云道人逮回去修养,哪里知道他的行踪叶秋皆通过红绳知晓得一清二楚。因此,秦冉在禁闭室藏匿身形起,叶秋便晓得了是他了,只是暂时不能相见。
吃了几天天道宗的清汤寡水,秦冉嘴巴发麻,胃里只反酸水,更何况又是老生常谈的“饮食清谈”诸如此类,实在无可奈何。而没过几天,燕琛便向他辞行了。
秦冉一直送他到天道宗的入口,还待往下,燕琛站在下面的台阶上赶他:“行了,别送了。在此别过吧。山风大,你这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得好生养着,别回头真殁了。”
拘束在军中不适合他,因此这辞别按燕琛的话说是名副其实的后会无期,有缘相逢了。
他这么想,秦冉自然不便挽留,目光扫过燕琛周围空空荡荡,有些遗憾:“李琳琅未和你一起来?”
燕琛道:“他刺了你一剑,良心上过不去,自然不愿意和你相见。而且他父母的亡魂虽入了黄泉,他还是想为他们立个墓。你也别惦记他,有我在呢。对了,叶秋呢?怎么不见他?”
秦冉:“关禁闭了。”
燕琛思忖片刻,面无表情道:“是他该。”
燕琛说话一如既往的夹棒带刺,只是与从前有些不同。好比劫火淬炼的双刃剑,剑的寒光妥帖地被收入鞘里,不是属于温吞明净,而是沉稳内敛的。
燕琛向下走了几步,忽地转头道:“你们两个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他苦,你也苦,都不容易......既然嘴也啃了,凑合在一起得了。”
秦冉:“......”
说毕,燕琛一身红袍潇洒,从从容容步下青石板的台阶。山道弯袅,一笼天青色的长亭映着孤山寒石,送远人,迎归客。秦冉心头突然升起一股难解难分的怅惘。
他一生人缘寡薄,身边亲人一一辞世,好友一一送别,若把他比作一棵树,此时的境遇好比树上的叶子挨着挨着掉了个精光,就剩下他这么根顶天立地的人棍。
秦冉那方不提。燕琛身后背了个小包裹,里面的东西四四方方,装的不是出门远行的衣物,却也不是送给姑娘的胭脂匣子。他将包裹的东西托在手里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有个天道宗的小弟子叫住他。约莫见秦冉二人分别不好打扰,特地在茂林修竹的长亭里等他。
小弟子给了他一块玉佩,下面吊着的穗子猩红,像浸透了一层洗不净的陈年旧血。
这块玉佩乃是叶秋在山蒿里拾得。翡翠的绿色清透得好似能映出人影。和秦冉那块家传的羊胎玉佩类似,翡翠的一面也有刻字。刻的是个“玉”。
叶秋被关了禁闭自然不能送他,托人送来李琳琅的玉佩还是绰绰有余。看来叶秋也是个有心人。燕琛拿着玉佩嗤笑道:“算我欠他一个人情。”他解开包裹,将这块玉佩同李琳琅的骨灰盒放在一起。
做了傀儡的人怎么还能活呢。李琳琅用那把刺穿秦冉心脏的剑抹了脖子,至死眼中清澈透亮。在他神智尚且清醒的刹那是否感到孤寂?
李琳琅今生太苦了。而此后,他将带着他乘舟远行,登高望远,冬赏雪,夏观花,虽有冬夏,也是春秋。
第五十章 陇头梅林
这个时节的山林云雾如云,薄薄的雾气沾在人身上却并不恼人。好似被水洗过的上山路口的螭吻石刻一派清丽。
秦冉目光在精致的石刻上流连片刻,忽然想起好久以前埋在石刻后面的酒壶,手伸长在螭吻身后一摸,沾着露水和枯叶的酒壶真被他摸出来了。
酒壶里的就自然早被喝完,秦冉拿在手里时,失而复得的感觉还是让他眼睛亮了一下。
这个时候天道宗的早课刚毕,有山间飞鸟一点在林间穿梭,老树枯藤下向阳的花慢慢地开,慢慢地败。四时岁月好似拉长长到极为缓慢,连物是人非的物是都有再出头之日。
他将酒壶泡在清冽的山涧洗净,用一根摸出来的暗红色发绳绑好了结口,手里吊着绳就这么从另一道小径闲闲地下山了。
这条上山下山的小径他走得熟门熟路,很快下到天道宗山下的大庾镇打了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