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战争不朽促使流民大批大批往南迁移。家破人亡的不算多,也不在少数,组织起来却是足以让粮食不富裕的州县官员头疼。
父母早亡、被迫离乡的燕琛格外不幸些。他跟随乡邻到了江南一带,又缺少父母的照看提点,就这么和讨口粮的大队伍跟丢了。
再后来几经流转,穿着破烂的燕琛流落到了山蒿里。
天缘机巧,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他在这里碰上了同样年少的李琳琅。
他一直记得李琳琅赏饭救命的恩情,直到后来师从连云道人学医师成仍然念念不忘。结果等他再寻回山蒿里时仍然晚了一步,摆在眼前的只有一片满目疮痍的焦土,村落、故人、往事,皆由一场大火烧了个遍地狼藉一笔勾销。
后来的后来,不甘心的又寻遍四方的燕琛终于得知,满村的人都送了命,唯独李琳琅活了下来。
多方打听之后,燕琛便不远千里入了京州长平侯府,成了秦月白营下一名游手好闲的大夫。
偏偏李琳琅家破人亡之后得了失心疯,认不得旁人,自然也认不得他。在秦府上修养的日子,谁敢上前都蛮不讲理地咬一口。
燕琛便与师父连云道人一道对李琳琅施针、封记忆,求仁得仁,不求他能重新记起往事,但求自此无病无灾平安一世。
秦冉扫了窗外一眼,似乎不经意间的对燕琛追问:“后来呢?”
燕琛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道:“没了。秦子开,你别得寸进尺!”
秦冉道:“你再仔细想想你都还记得什么,比如你再回到山蒿里时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可发现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燕琛冷笑道:“你比我可清楚多了,山蒿里外的石碣不是秦老将军所立?你我心知肚明,还要我再多费唇舌做什么?”
秦冉道:“那不一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总还有旁人不知道。”
说到旁人,秦冉又装作不经意扫了一眼窗外。他做的隐蔽,被对话内容抓住全部心神的河伯和燕琛并未发现,只有叶秋随着秦冉的目光淡淡扫过去又收回。
他是知道秦冉我行我素,毁誉不由人的性子的。做事情、考量何事从来不与人透露半点风声。
大概因为很少顾及旁人,所以做起来顺从本性,比陷在爱恨情仇的睁眼瞎看的清晰透彻。
他叶秋只是性子独不喜欢和寻常人往来,而秦冉冷酷起来是真正的不近人情,敢往自己心口上插刀子的。秦冉,天生适合兵不血刃而驰骋沙场。
叶秋右手缓缓抚上左手的腕骨红绳的位置,此绳与秦冉手上的那条红绳乃是一对。不过关于红绳的隐秘只有连云道人知晓。
在山蒿里连云道人替秦冉拔毒,两人单独相处时连云道人在灯下曾夹棒带刺地训过他:“你为了他专程从天道宗赶来寿春,他晓得吗?一看你就是死心眼倔的呀,你可知秦冉这小子生就一副孤寡面相,难有知己情深哪......
你一声不吭给他系了同心结,好处只有一点,他人在哪儿你自然清清楚楚。坏处倒是一大堆,他伤你痛,无论你伤的多深多痛他也不知晓。
往后还要替他背负灾孽一生一世解除不得。如此说来,反悔了吗?”
悔么?
他从不肯对谁剖心置腹过。
可于他有何关系?他既然许出去了,便是白骨化灰,山海化雾,也无怨无悔。 。
燕琛皱起眉头摆明了不想多谈,兹事体大,牵扯的隐秘不足为外人所道。燕琛大手挥挥,豪气冲天道:“故事讲完了,轮到你俩——”
然后他便和秦冉走了个不明不白的对眼。
燕琛陡然七窍全通,当即悬崖勒马道:“兴许我还可以再说道说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事关秦老将军....”
他看了又往阵法中添纸钱,好似一拨弄自己的一亩良田三分地的秦冉一眼。秦冉抬眼面色肃然朝他点点头,可以说。
秦月白为人坦荡一身劲瘦风骨,燕琛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提到他也不免带了几分敬重的语气:“秦老将军身死之后朝中曾经流传一些半虚不实的言论,传到坊间难免会走样,说什么的都有。但秦老将军元和七年确实私自率军入了寿春山蒿里。也就是现在邪气不散的山蒿里。”
“有人说时因为山蒿里流寇丛生,所以秦老将军率军绞杀是为民除害,也有人说是居功冒进,打着除害的名义排除异己——因为山蒿里窝藏一批朝廷政敌。”
不管哪一种,说出来都令人啼笑皆非呀。说是给大家听其实意有所指除他和秦冉之外的旁人。元和七年的屠杀,远在天道宗尚且年少的秦子开置不置身事外他不大清楚,其实就算秦冉清白无辜,身为秦家子嗣他也不可能完全摘除干净。
所以就算李琳琅恨不了黄土埋身的秦月白,连坐秦冉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毕竟,秦冉在边关的这些年手上染的血、剑斩下的人头,他不仅耳闻也眼见。若拉上八百里边关的仇敌一起恨起来,每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关于秦月白大肆屠杀的为所欲为不定是真,毕竟传言的人谁都未曾亲眼所见。未曾眼见者却比谁都言辞凿凿一口笃定,假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自己也晕头转向的信了。
燕琛自视甚高,与旁人两样,也为当初自己的轻信汗颜。所以燕琛停下来多嘴多舌地问他:“秦子开,当年你听到你父亲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怎就未见你哭过愤愤过?”
秦冉道:“哦,因为我这人格外没心没肺。劳神子挖空心思琢磨怎么把人大卸八块,杀之而后快?有时间不如多干正事。”
燕琛又道:“在北疆军营你可不是这样。”
秦冉道:“我是怎样?”
第四十章 情出肺腑
燕琛道:“第一次你落剑斩人,你的手在发抖。我这个蒙古大夫不瞎,没心没肺的人可不会怕杀人。”
秦冉敲膝盖的指节一顿,半晌:“......呵。”
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留给人无限遐想。见鬼杀鬼,见佛屠佛的长平侯居然会害怕?
他彷佛生就无所畏惧云淡风轻。
不知底细的世人提起他总带有十二分敬意,恨不得把他捧上云端,供奉成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神邸。
就像有两个秦冉活跃在众人的口里心里眼里。身在人间的长平侯会伤会痛会胆怯,让人失望愤慨;羽化飞仙的那个供世人瞻仰,焚香而拜神圣不可侵犯。
多数人信奉的都是后者。
京中对他呼声最高的小民百姓如此,寿春客栈以他为底本说书的汉子亦如此。
秦冉深知,捧得越高,知道真相后从高处摔下来格外惊心动魄些——高处不胜寒的教训他的父亲已经身先士卒走了一遭。
燕琛非常大言不惭地描绘了一番秦冉杀人后担惊受怕的情景:
夜下挑灯枯坐,擦拭剑刃也不免一阵心惶惶然——杀人的快感总会被更深一层良心的悔恨抹去。
他酝酿的一番感人至深还没有把自己感动哭,秦冉老神不在在的催促他:“说正事。”
燕琛毫不客气地回呛他:“好,你声音大你有理。让说的是你,闭嘴的也是你。外人面前你高风亮节举世同仰,脏水泼到身上眼也不眨的。就你这难伺候的破脾气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
自打丢了走火入魔的李琳琅,燕琛的脾气越发古怪。不过他也只在秦冉秦冉身上图一时痛快。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在以前可算常态,自打经历了李琳琅一事后便有些变味。
虽然燕琛和秦冉脾气并不相同,他们二人都是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作风。
因此别看燕琛表面若无其事一派云轻,或许内里为李琳琅的事情忧心如焚。
是以秦冉嘴唇动了动没回嘴,燕琛已经息事宁人说下去,正说道“那些村民身体有异不似常人,秦老将军便下令将尸首烧尽以免后患”,窗外一个人影极快的闪过去,在废宅大门露了一个身形。
秦冉当即按住双眼烧红要追李琳琅的燕琛:“别去。”
“放开!”
秦冉生受了燕琛一掌,踉跄几步咳出血,低声道:“你先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去他娘……秦子开你故意的?”
两人一言不合吵了几句,河伯目瞪口呆看到燕琛怒气冲冲前脚出,秦冉后脚捡了地上的流云剑追出去。
因未认出李琳琅,一番对话听得不明不白,他愣了好久方想起来问原地不动的叶秋:“两位还会回来吗?”
叶秋的语气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古怪,只是他一向冷冷淡淡惯了,因此河伯听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或许。”
看秦公子携剑出门的架势,河伯忧虑道:“叶公子不出去看看吗?万一两个人打起来,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至少打起来顾及旁人啊......
叶秋道:“不必。”
回回都是颇为吝啬的两个字,好像多说一句话要折寿似。他这些日子习惯了秦冉的谈笑风生,头一次生受叶秋冷脸。河伯尴尬道:“叶公子还真是言语洗炼,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