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他而言,刚才秦公子和叶公子的对话少了一丝活气。有点生硬和不自然。
他看到秦冉的腰间也插着一支什么物件,在月色下缓缓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好像是一支与叶公子膝上做工相似的洞箫......
他这才又注意到叶秋的旁边放了一件有锈色的圆盘,圆盘的四个角分别压了四张符纸,符纸服帖的地面好像用朱砂画了巴掌大小的密密麻麻的符号,而叶秋正好收了手,右手食指上还有冒出来的血珠。他左手抹在食指的伤口处,刹那便愈合了,
“这是阵法吗?”他双眼通灵,谁家平白闹鬼都会请他走一遭,也见过不少的道士做法布阵。
只是没这么复杂,用的也不是指尖血,而是朱砂或者鸡血猪血什么的替代,且起阵的排场颇大,一番装神弄鬼,咋一看确实挺吓唬人的。叶公子的架势,他一眼就知是真功夫。
叶秋朝他点点头:睡吧。
此后几天秦冉几人皆在此处修养。这位秦冉大爷会时不时混出废宅,从附近捎来几颗还算鲜嫩的野果子,吃得河伯面如菜色,到后来看见野果子就发呕。
以至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有别的吃的吗?此物实在难以果腹......”意思是:不仅味道奇苦,还吃不饱啊!
秦冉其实伤的不重,就是经脉由于真气冲击之后缓不过来,仗着他病怏怏的身份,这骨头就越发懒起来了。但在外人面前他多多少少会克制一点,只绷着一身骨头不至于歪斜丢了身份,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果不其然,下回秦冉从外面捎回来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闻着还有一股子腥味儿。但总算是除了野果子的鲜货。
直到他又旁敲侧击得知这条鱼来自于泡了尸体的河里......泡尸水里长的鱼能是什么个玩意?就算吃了死不了那谁敢吃?谁知道吃的鱼肉是不是吃人肉长大的?
想想都能把隔年隔月的馊饭呕出来。
他突然追忆起早年和车队从南走到北,寒冬腊月下雪的天,一车人拥在车厢里,掀开帘子看青山上落下的一层茫茫新雪,喝着绿蚁新醅酒,手捧红泥小火炉。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哪。
而这位秦公子,一看便知是不会过日子的。另一位叶公子倒是因陋就简,给什么吃什么。给的几枚酸掉牙的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说来也怪,自从那夜叶公子布了阵法之后,再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在他刚进废宅,经常听到佛像穿出咯吱的声音,活像闹鬼。
只是秦冉隔天看到地上的阵法,那一整天对叶秋的脸色霜气逼人。他这才知,叶公子原来重伤未愈,只是一向面色如常衣着整洁不染,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修养之余的秦冉会倚靠在堂屋的红漆剥落的门口,手里摆弄那支洞箫。有次河伯正巧抱着一捆干柴路过,会发现他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唇瓣,不知思索着什么。
但更多的时候秦冉是不在废宅的。河伯问叶秋,叶秋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寻人。
大概两天后,果然燕琛沉着脸随在秦冉身后,自此四人齐聚。
这时的叶秋真灵差不多七七八八,勉强施展一些小术法。秦冉请他叠了一只死蝶灵带封口信,在废宅的后院放了。
站在他身后的燕琛冷不丁出声打击他:“你要找谁?秦家军副将远在京都救不了近火,让他率兵赶来可来不及啊。秦子开,我的秦大侯爷,你未免做事太天真。”
秦冉轻声道:“来不来得及总归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燕琛冷笑道:“那你做过之后告诉我感觉何如?你可满意?”
他说的是李琳琅的事情。
秦冉不吭声,半晌从腰间的摸出一枚贴身的略带温热的玉佩,给了燕琛。这半块玉佩半个掌心大小,看成色是难得一见的羊胎白玉。薄薄的玉身上雕刻有足见功力的“秦”一字。
然而这并非只是一块普通的白玉。
秦家在朝廷的显赫地位燕琛自然是知晓的。秦家每一代的子孙不出便罢,一出便是可称“护国柱石”的将相人才。所以尽管他这一脉人丁凋零,朝中显贵仍然诸多忌惮。
但奈何秦家每代都是死心眼的。秦家祖训逢乱必出,护的是大好河山,天下黎民。约莫是刻在书简上不显分量,还在自家宗族祠堂立碑立牌。每代刚能记事的子孙都要跪在宗族祠堂,焚香书贴,立誓为万世开太平。
直到秦冉这一脉亦是如此。
所以即便许多人不满秦家的威名显赫,秦家人好歹善始善终。
但不是每一代子孙都心甘情愿把一生让给山河百年不衰的。至少秦冉不是。他想的从来都是小义,大义是父亲秦月白临终压给他的。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骨子里的忠义注定要把自己燃成一捧余灰,方对得起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关于祖训的有些事情,传承了多少代,秦冉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但唯有这算是父亲遗物的玉佩秦冉印象深刻。这枚象征身份的物件,燕琛自然是知晓的这代表什么。
燕琛双手捧着玉佩,只觉得泰山压顶,光是手里颠着薄薄的羊胎玉佩,都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他差点当场翻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冉面色平和道:“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你知道我既没有娶妻又无子嗣,秦家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若是我有什么不测......”
光听这句都像托孤的。
燕琛脸都要炸开了:“你给我作甚?啊,你秦子开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死便去死,干什么拉我一个旁人下水?秦子开你说你做事亏心不亏心,你还嫌害的人不够是吧?我告诉你,老子不干你这破事!把这玉佩收回去!”
偏生秦冉不搭理他,回屋前很平淡的对他道:“若是不想要,扔了吧。”
扔你祖宗!燕琛指着他鼻子,气不打一处来。
第三十九章 破阵
“要破掉废宅,用这个法子。”秦冉用烧焦的木枝在地上画了一幅废宅草图,指着佛像莲花底座的位置如此一般之后,扔了木枝,拍拍手上的灰道,“从谁开始呢......”
四人坐在莲花蒲团上均没有开口。叶秋是冷若冰霜他不开口没有谁逼他。燕琛怀里揣着羊脂玉珮不吭声,时不时不怀好意乜着秦冉,大有一种你先试试的剑弩拔张。
至于秦冉,他作为从旁看出阵法阵眼那个,横竖是留在最后的。旁人也做不来这个。
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河伯硬着头皮道:“要不我先来吧。”
在开始之前,河伯问秦冉:“是每一个人讲一个故事吧?”
秦冉道:“是这样的。”
河伯蹙起眉头:“一定要亲身经历?”
秦冉:“讲自己最熟知的,没有亲身经历可以沾点怪力乱神。能吸引人听最好。”
说是给”人“听,其实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说给“它”听。
河伯思维放空,冥想片刻,缓缓开口道:“此事尚从一只水鬼的故事说起......”
“杜寤生投水自尽,和水鬼之间的契约也算有始有终。”河伯犹犹豫豫补充,“因为村落存活的村民寥寥无几,连带神庙的香火也没落了。”
听完整个故事,秦冉意犹未尽问了一句:“此才一世,我记得契约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那么下一世的故事又是如何发展?”
河伯嘴唇蠕动不做声,秦冉看他侧脸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也不问,在叶秋圈起来的巴掌大小的阵法中间烧了一把纸钱。
纸钱是之前秦冉搜寻木柴枝桠,和笛子洞箫一起从边边角角搜罗起来的。总总有一筐,都装在手编的竹筐里,放在一边。既方便拿,又好收敛。
也真是怪了。落在圈里面的一叠纸钱燃起来的火苗并非寻常的明黄色,而是幽幽的蓝光。烧尽之后只听大堂传来类似机括的咯吱声。
“咯吱”
“咔咔”
四人皆不吱声,凝神屏气听着声最终消下去。
叶秋手里的方晷无声无息缓缓向右转了一个角,呈九十度,又鬼使神差地转回了原处。
燕琛道:“这算什么情况?”
秦冉侧耳听了一阵机括声,又在阵法中投了一把纸钱,道:“有点动静了。继续。”
他看着燕琛,燕琛道:“别看我,我不会讲故事。”
秦冉附在燕琛耳边说了几句话暗语,说毕,冲万分好奇的河伯笑了一笑,解释道:“有些事情不能明说,隔墙有耳啊......”
隔墙有没有耳河伯不知道,秦公子阴森森的笑容可够吓唬鬼的。
“暂且信你一回。”燕琛目光扫过佛像金身旁边的小窗口,好像隔着一层外墙望向了遥遥的北方。他的故事简单又毫无趣味,偶尔会停下来组织语言。再开口时或从旁的插进去,或另起炉灶。把一炷香能讲完的没头没尾的故事拖了足足一个钟头。
秦冉却从这些看似漫不经心、林林总总的细节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时间节点细细算来,正是秦冉入天道宗修习的第两个年头。他记得那一年苍穹间下起了雪,是大片大片寒得人心惊那种,像是为来年开春流民的大量迁徙打下悲哀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