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琛嘶了一口凉气:“别,祖宗,我就带了这一副,别再给折了。”
秦冉手一松:“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燕琛道:“你们前脚刚走没几天我就跟着来了,不过我走的官道还是比你们慢了一些。得亏你的八哥鸟领路,这儿是什么破地方?”
秦冉道:“山蒿里。”
“山蒿里?!”燕琛目光一挣,“李琳琅在哪儿?”
秦冉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在屋里。赶过去还来得及。”
燕琛对着秦冉“你”了几声,没“你”个什么出来就进去了。
李琳琅有燕琛在身边护持,倒是让人放心些。
人让人放心,这物就有点让人糟心了,秦冉糟心地看着屋门槛。轮椅没长腿,不可能自己跨过去,被门槛难住的秦冉转头对叶秋道:“我就不进去了,你——”
秦冉想的是,叶秋和他们不熟,这事也和他没什么关系,留下来还是怎么着都随意。他“自便”两个字没说出来,因为叶秋蹲下来看他,意思明明白白,就差没把手伸出来了。
我抱你。
秦冉:“……”
抱上瘾了是吗?
秦冉又想偏过头避开叶秋的目光,想了想,只是垂了眼皮,把皱了的长明灯从叶秋手里拈出来,道:“灯不错,我看那树上还有,不如再去看看。”
这话题转得真生硬,秦冉说出来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尖。有了轮椅,他打死也不肯再让人抱,但对叶秋拐弯抹角说的拒绝的话,还是能听出几分柔顺的味道。
这一点,大概秦冉自己察觉不到。
树上挂了好些长明灯,秦冉估计闲得慌,就自己数了数上面的个数,加上他手里坏掉的那个,不多不少刚好十七盏。十七盏长明灯,李琳琅离开自己毁于一旦的家乡,跟随秦月白来到京州,恰好也是十七年了。
秦冉看着自己手里坏掉的灯,道:“可惜坏了一个。”说着可惜,秦冉的目光却深沉得很。
他把蜡烛挑出来,捋顺了灯的边角,再把它安回去,扶正了,对叶秋道:“你看看还能不能用。”
叶秋接过来,手指轻轻拨弄了一番,用掌心火点燃了。他走过去将长明灯挂在树上,指尖碰到枝叶的时候,树叶迅速干枯倒挂回去,一股蓝色的烟雾腾起来,像炎火燎原似的,一棵树很快化为一片灰烬。
阵阵蓝色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又风扫落叶般弥散开去,残骸处,只剩下十七盏跌落在地的长明灯。
叶秋不可能干这种放火烧树的事情,秦冉神色一凝,就听到屋内有什么东西摔碎了,还有燕琛气急败坏的声音。
秦冉手撑着轮椅扶手,倾斜上身想要站起来,脚没落地就被叶秋抄了膝弯,他也不管什么面子了,牢牢抓住了叶秋的袖子。
屋里乱糟糟一片。
小朋友吮着指头躲在中年男人背后,李琳琅背着门口,地上是碎了的茶杯,茶水扑在了他的鞋上,湿了一片。
燕琛挡在中年男人和李琳琅中间,厉声斥道:“乱认什么儿子孙子,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李琳琅目光空洞洞地看着孙大娘,孙大娘手里握着他的回字纹额带。大娘又惊又喜,眼巴巴地想朝李琳琅扑过来,被燕琛拦住了。
“阿玉……”
燕琛去够回字纹额带,咬牙切齿地道:“玉什么玉,还来!”
秦冉道:“这是怎么回事?”
燕琛冷冷地道:“这一家子不知道什么毛病,一口咬定李琳琅是他们家失散多年的儿子,简直疯了!”
中年男人先前还是怕的,看到有人进来了,想着是个讲理的,胆子大起来挺直了脊梁道:“没认错,就是我的儿子。”他哄着身下的小朋友道“还不快去叫哥哥。”
小朋友抬脸看父亲,又听中年男人悄声道“回来给你糖吃。”小朋友眼珠子盯着秦冉他们,突然嘴一撇,放开中年男人冲上来抱住李琳琅的双腿,奶声奶气地道:“哥哥。”
哥哥。
李琳琅怔了怔,目光落在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哭腔道:“阿娘一直在找你,爹爹也一直念着你,你一日不回来,爹爹阿娘就天天盼着,给你挂长明灯,就想着哥哥有一天能找到回家的路。”
一年又一年,长明灯已经挂了十七盏。岁岁朝朝,期盼未亡人重返故园。
李琳琅右手抬起来,缓缓往下落,落到小朋友的头顶,被燕琛一把捞住了。
燕琛道:“空口无凭,你们有什么证据?”
李琳琅手一停,心绪一乱,目光复又空洞起来。
中年男人道:“证据!”他指着李琳琅的脸得意道:“这不就是证据!我儿出生时额角有个月牙形胎记,我记得清清楚楚!”
燕琛道:“清清楚楚?”
中年男人觑着他的脸色,确定道:“没错。”
燕琛道:“你听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这是被火燎过后留下来的伤疤,他也不是你什么阿玉,他叫李琳琅,生在京州长在京州,八竿子打不着乱认什么亲戚。告辞。”说完,他拨开小孩,扶着李琳琅的肩膀道:“我们走。”
孙大娘抢将过来道:“阿玉,别走。”
燕琛夺过额带,目光怜悯地看着她,道:“疯婆子,不该动的东西别动,不该认的人别乱认。”
额带被夺,孙大娘不甘心地扯着李琳琅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腔道:“阿玉……看看娘……”
李琳琅嘴唇动了动,燕琛贴过去,听见他说的是“娘。”他脸色一变,李琳琅突然挣开他的钳制朝门口奔去。
秦冉脸色沉沉看李琳琅,没有出声,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流了血也没发觉。
一根细长的银针扎进李琳琅的耳后穴,李琳琅脚步一跄,身体软倒下来被燕琛接住了。
床上是闭眼安眠的李琳琅。燕琛收回把脉的手,然后撩着袖子替李琳琅擦去额头的汗,等那条回字纹额带重新系好了,他才转过身来对秦冉道:“我想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琳琅还在昏睡中,为防万一,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院里。院里那株腊梅花还盛开着,秦冉坐在轮椅上,面色有些苍白,道:“对于李琳琅的事,抱歉。”
“抱歉个屁,”燕琛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惹恼了,俯下身凝视秦冉的眼睛,还算冷静地道:“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你不是知道吗,他的双亲怎么死的,就在这里。被屠戮,连同上百具尸体残骸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你别用那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说话,秦子开。”
秦冉淡淡道:“这些我知道。”
“你不知道!”燕琛冷笑一声,简直是戳着秦冉的脊梁把句子声声锥入秦冉的心脏,
“你不知道他被救起的时候是怎么一番模样,你不知道我师父花了多大的心力才让他从痛苦中挣扎出来,要不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听,一句话一句话让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呵,你以为他丢了记忆就可以为所欲为,自作主张帮他想起来?啊,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我——”秦冉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好一个秦家大少秦子开,好一个霁月风光长平候,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天下皆仇是吧?”
燕琛捞了捞胸膛,满腔的肿胀怒意无处发泄,他难受地低沉了语气,又一下子变得高扬起来,立声尖锐道:
“当初离京的时候怎么说的,带他走一遭,回来还一个完完整整的李琳琅。我他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干,说什么也不让你带他出京。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不觉得心痛吗!”
第二十三章 棒槌
秦冉看着他因为怒意而胀红的脸,燕琛因为情绪不稳攥紧了手,手背上青筋叠起,似乎稍稍用力就崩得出血来。
那些话尖锐又刺耳,难听得很,可秦冉知道,燕琛比他更痛苦,李琳琅魔怔的最初几年是燕琛一直守着他,后来才无可奈何封了李琳琅的记忆,才有了现在秦冉面前这个李琳琅。
无论是从情理还是事实上,燕琛都更有话语权,更能体会李琳琅本人的艰难和苦楚。
秦冉嘴唇微启,又紧紧抿上了。
燕琛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会说了吗?”他紧紧盯着秦冉,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轻言轻语地道:“他把你和秦老将军当作最亲的亲人对待,这么多年,石头也捂化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他这样无忧无虑过一生不好吗。”
从胸膛涌上来的热意充盈了眼睛,秦冉闭了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蕴染了雾气的眸子冷淡地看着他。看他发红的双眼,然后将手压上燕琛颤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对不起,有些事情不可能永远瞒着,那些痛苦的、残忍的真相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一辈子平安无事,怎么可能。
那是李琳琅必须走的路啊,也是他自己必须走的路。
相比而言,慢慢刺激他的记忆,让李琳琅自己一点点想起来已经是秦冉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
燕琛手一松,眼底慢慢爬上了一层寒意。
他飘身退开来,翻手间数根银针飞向秦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