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了好一会儿,敛声屏气、坐姿端正等着秦冉说大事的李琳琅:“……………………”
侯爷能讲什么好故事?剖肝挖心?人肉丹药?哪回哪次能从侯爷口中听到哪怕无聊一点的正常故事,太阳能打西边出来。
秦冉清了清嗓子,果真讲了起来:“那天下起了细雨,转眼风云变化又漫了一场薄薄的白雾,这时从野林子里的道路旁出现了一位少年……”
听到开头的李琳琅默默收回迈出门的右腿,勉为其难盘腿坐下来,或许……是个正儿八经的故事。
他其实胆子不小,也不怕妖魔鬼怪,但侯爷总能挑适当的时机讲最合氛围的故事,实在令人发指。
俗话说的好,不要对某人抱太大的期望。
“……丢了记忆的少年跟随车队寻回他的故乡,一只会说人话的红狐狸钻进了车厢对他道:‘你掀开帘子看看’,他掀开帘子看到一张不辨五官的女人的脸。红狐狸又说:‘看看你头顶’,他望见车棚顶另一张没有五官的男人的脸。
另一只白狐狸钻进车厢对他说:‘诺,认得么,你父母的脸’。”
“他父母坟头的青草已长了十七旬。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两只狐狸开始因为少年是否想起来打做一团,他被狐狸们拖进阴司认领父母。判官大笔一挥,喝道:‘看你背后’。
他一转身,全是一群面目全非的人们的脸,被场大火烧得血肉模糊。”
秦冉讲的故事极没有水平,糙得不行。然而…他娘的亲娘祖宗,他们正在车厢里坐着呢。
偏生秦冉因为刻意压低嗓音的缘故,在车厢里听起来格外阴森低沉,还能听到“哒哒哒”不轻不重的叩击声——那是秦冉指节叩击木板的声音。
像敲在人心上的回声,闷得人喘不过气,不论怎么想都舒服不起来。
李琳琅默默把帘子掀了一条缝,开始默默地透气。而一直留意李琳琅的秦冉目光深深落在他毫无察觉的侧脸,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力重千钧,袭卷过是非过往的昨夕与今朝。
连马车厢都无法载重似的发出一声“咯吱”的脆响。
听到脆响的秦冉偏头落在李琳琅身旁的暗角,叩击的指节一顿,他无甚语气道:“李琳琅。”
“爷?”李琳琅回头冲秦冉应了一声,他撩帘子的左手的手腕骨撑在车壁,两鬓少见的冒了几滴虚汗,嘴唇发干发白,一副明显很不舒服的模样。
秦冉的故事后劲太大,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没有五官的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活了。
掀开的帘当真只掀出一指宽的缝,多一点,仿若能见着帘外跪在地上攀爬过来的、从火中滚出的无脸男女,被火烧得焦干黑枯的手伸进帘子,摸上他的脸,摸了他一脸糜烂的血肉……
秦冉手指指着李琳琅后面堆放绸缎和杂物的阴影:“有东西在动,就贴着你的脚,你有感觉吗?”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活物。
李琳琅一个箭步摔出了车厢,约莫是吓的。
他们从上车到现在没多久,因此被华表碎石耽搁的车队还未出发。
不仅如此,那群粗野的膀大腰圆的汉子个个心肠极好,连路边无人经过的小道上的蒿草也顺便清理掉。
然而外面嘈杂的声音传到车厢很微弱。
秦冉啧了一声,岿然不动,又镇定自若地靠回车壁,修长的指节慢慢扣击地板。
李琳琅待的位置确实有什么,那货跑得太快,留他一个人怎办?爬出去么……他自认为自己还是要脸的。
真的不是闷的?
秦冉手里拿着双剑,一把流云,一把李琳琅的水心剑。车厢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在他们上来时身子侧了侧,把自己缩进角落里隐着,也许是看到了秦冉手里的剑,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起来。
秦冉发现了,就把剑收了放好。
李琳琅靠着车厢壁坐下,手摸了摸后背,后背空落落的,就对秦冉道:“爷,剑给我。”
听到剑,男子身体一抖。
秦冉偏头看了他一眼,对李琳琅道:“先放我这里,要用的时候再说。”
没了剑,李琳琅颇不习惯,最后双手抱着臂膀,手指不自在地磨着衣服。
李琳琅盘腿坐在那里,姿势别扭腿又放不开,秦冉心想肯定舒服不到哪里去,就想让他出去坐坐。
待到一时半会儿,李琳琅顶着一脑门寒风钻进来,脸还是白,心事重重不吭声。情绪和光影极好的收束在闷声不响里,秦冉压下泛起的千思万绪,微微一笑:“怎的,见着妖魔鬼怪怕了?”
他惯常揶揄的口气这次没人回答,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李琳琅沉寂许久方道:“炼人肉丹药术士的故事是为驱散恐怖和消遣,狐狸和少年我却不懂了,爷有意讲这个故事是为什么……”
秦冉摸了摸下巴,胡诌的话张嘴就来,半真半假也不知糊弄谁:“也许,是因为好玩?我见你盘腿坐在那里,姿势别扭腿又放不开,肯定舒服不到哪里去,哄你出去透透气,转悠一圈。”
李琳琅:“……”
秦冉痛心疾首:“我何时骗过你了?”
言语的漏洞千疮百孔,像个筛子似的等他戳穿。李琳琅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他就怕侯爷瞒着他算计什么,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
李琳琅脸色回暖,只道:”爷骗人的话还少么。”
秦冉还是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指了指他背后的门帘。冷风刮过李琳琅脸颊,他侧过头,但见黑衣大汉掀开帘子屈身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干粮,羞涩道:“我们都是粗人,出门在外吃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两位要是不嫌弃,就暂且拿来垫垫肚子吧。”
人家好心好意送东西来,哪有拒绝的道理。李琳琅赶忙接住了,道:“不嫌弃,不嫌弃的。”
黑衣大汉嘿嘿一笑,又把手里的热酒送到李琳琅手上,道:“大冷天的,喝点酒暖暖胃。”
李琳琅去看秦冉,秦冉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无甚动作。就像酒提不起他半分兴致。李琳琅想了想,笑着接过了:“这份人情我们记下了,改日再谢。”
这烧刀子般的酒坛烫得李琳琅笑容一抽,不动声色放下酒甩手。
黑衣大汉又说了几句,转头对某处道:“河柏,要不要到我车里来,整天一个人待着怪闷的。”
那叫河柏的年轻男子从堆放绸缎和杂物的阴影里露出脸来,摇了摇头。黑衣大汉叹了一声,给了他一些干粮,对秦冉二人点点头,出去了。
不肖说,车上的活物就指这个人了。李琳琅一时欲言又止,对突如其来的冒出的“人物”打招呼不是,不打也不是,两处尴尬。
秦冉目光落在河柏身上,微微有些讶然——这人竟是个重瞳。
第十七章 绕指柔
李琳琅将干粮递过来,秦冉看都不看全接过了,一点都不给他留。
李琳琅:“……”
秦冉道:“怎么了,脸色这么一言难尽?”
李琳琅:“你都拿走了……”
秦冉:“你饿了?”
李琳琅:“这倒没有。”
秦冉嗤笑道:“那你说什么,先挨着,饿了自己吞口水。”
李琳琅:“……”
李琳琅咽了咽,咽下去一肚子的凉气,又见秦冉目光落在酒坛上,一看就知道想做什么。
李琳琅挡住秦冉的视线,把酒往身后刨了刨,道:“爷,酒不能沾的。”
秦冉:“……”
秦冉把他拉过来,磨着牙,手直往李琳琅脖子里塞,李琳琅被侯爷的手冻得一个哆嗦,才知道他还冷着。
李琳琅滚远了,摸着自己后颈一手冰凉,把酒坛子挪了挪,推到秦冉面前。
秦冉手掌贴着热乎乎的坛壁,他也并不惧冷,捂了一会儿就松了手。酒坛冒着热气,微醺的香气一阵阵往上翻,秦冉就把手腕搁在未开封的坛口,袖口向后一垂,正好露出那条绑在腕上的真灵银线。
秦冉低头去看,手指捏着线端捻了捻,触感和叶秋的唇一样柔软。他摸着这丝微凉的线,眸中一动,恶作剧似的指尖就弹了弹。力道微弱,银线颤了颤,很快平静了。
李琳琅不说话,车厢里格外安静。秦冉闭上眼养神,铜铃声响,马蹄声脆,发轫的吆喝,车外的大风呼啸,渐渐地都在他耳边远去,好像风过山止,水遇岸停,收敛他的兴风作浪,再包了一层安之若素的皮。
一时安稳。
他沉了自己的思绪,只有心脏的跳动清晰可闻。突然一丝微颤破开空间挑动秦冉的意识,他皱了眉睁眼看手腕,银线在一刹那绷紧,缠着他指尖动了动。
叶秋在回应他。
这时的李琳琅抱臂出神,叫河柏的青年脸埋在绫罗绸缎的暗处,每个人的精力都很好的浪费。秦冉手指一曲,把这绕指柔一并拢在袖里,唇角勾了勾。不自觉的。
马车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路,突然停下了。
外面的人声嘈杂,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不知出了什么事。
李琳琅掀开窗帘看到他们处在半山腰,天空黑雾缭绕,一直延伸到山顶。这山大概极高,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