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了两个时辰,寻迷雾出口的叶公子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传讯,虽然叶公子看起来修为高强,行事稳重,比病恹恹的侯爷靠谱得多,只是——
“下雨了,没个躲雨的地方,要不你把自己挂起来做帐篷用?”秦冉意味深长打量李琳琅的身量,估摸着也没几斤几两肉,勉强骨架撑开了还能挡些斜风细雨,避不了大风大浪。
李琳琅:“………………”既然侯爷胸有成竹不担心叶公子的下落,他凑什么热闹。
秦冉一贯做事不喜欢解释,嫌麻烦,况且李琳琅顶多笨嘴笨舌,不会多嘴多舌,能想明白的不多问。
在外人看来两个人对话活似打哑谜,有了上部没下部,全靠心有灵犀一点通。
指挥众人清理一地碎石的黑衣大汉遥遥冲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上车,车里暖和。”言外之意是:应该清理你们坐的破败华表了,大爷您快挪窝吧。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琳琅顺从蹲下身,道了一句“对不住了爷”,然后伸手去抄还在出神的秦冉的膝弯。
秦冉正皱眉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等叶秋时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勾着华表上的石粒,出神思索没察觉,指尖皮都磨破了,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
又不似寻常磨破皮,鲜红的肉皮里还能看到几丝仿佛中毒太深的紫色血肉。
当李琳琅手伸到他面前,他本能拍开,顾及外人在场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坐在华表上的秦冉一抬头,高他一茬的李琳琅就看到侯爷病后跟着消瘦的下巴尖像锥子一样扎过来,拍他的那只手的腕骨也格外突出。他想着侯爷病了以后着实瘦了不少,忍不住心疼起来。
跟着他又吸了一口凉气,揉着自己的被拍疼的手背:“抱你过去。”
下手凶残的秦冉没半分自觉,把磨破皮的右手放在华表边沿,手背朝上,理直气壮道:“抱什么抱,不会用背吗?”
李琳琅大为惊讶:“可我看叶公子不就是抱着爷的?我以为爷比较喜欢被人抱着——”
抱着和背着说不上哪种更舒服些,反正秦冉浑身不舒服。
在侯爷的强烈抗争下,李琳琅最后用背的方式将秦冉挪到了车厢里。不过秦冉在李琳琅背上时幽幽嘱咐了一句:“上车后,不要多问,也别多看……若是见着听到了什么,别出声”。
约莫是侯爷的语气太轻,夹在冷风里吹到李琳琅耳边,他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来。
约莫怕队伍里的糙汉子和他们不熟,相处尴尬,单独腾了一个空车厢出来,又在秦冉坐的位置铺上厚度适中的软垫。
因为大雾天气天色难免暗淡,又在马车车顶的中间挂上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透出的暖意似乎能将风雨阻隔在外——至少秦冉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添了几分活人的气色。
鬼知道搬挪华表的两汉子对秦冉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是不是因为那张过于浮白的面孔。
马车能坐下四个人,实质上坐下他们俩已经差不多了。
车厢两边各放置一口齐膝高的黑木箱子,左边的黑木箱子上还压了口小黑木箱子,旁边接近车门的角落则竖放了些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露出物件一角,李琳琅猜测是绫罗绸缎。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占据不少地方。
他摸了把右边沉沉的密封好的黑木箱子,估摸着都是腾挪的货物,挨着它盘膝坐下来——没办法,坐箱子上就戳车篷顶了。
坐在软垫的秦冉两指掀起布帘的一角往外看,他们所在的马车在车队中间位置,往后一瞥就是运载货物的牛车。
李琳琅盘着的膝盖抵着他垂下的手时,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委曲求全的双腿,又看了车厢里其他空落落的位置,放四条腿八条腿都没问题,于是不咸不淡道:“委屈你了。”
李琳琅同样扫着侯爷坐的软垫,一针见血问:“捂久了,会不会长褥疮。”
秦冉:“……”坐地板上就不会长褥疮了么?!
大人大量的秦冉不和他计较,因为他开始计较另一件事情,他的目光仍然落在帘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风吹着飘进李琳琅的耳朵眼:“叶秋在时,你和他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我听到了,女人么?”
他直觉和自己有关,不是他小肚鸡肠非得刨根问底,而是他不清楚李琳琅到底给叶秋说了什么……
有些事情他不太想让叶秋知道,就像当初若非迫不得已和盘托出,他会死死瞒着中毒一事一样。
李琳琅一下子就怂了,他觑着侯爷的神色,奈何喜怒不辨完全看不出来,老老实实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将侯爷洁身自好,女色当头面不改色提了提。
至于……将她们转卖青楼……不敢说,说了找死么。
末了,李琳琅结结巴巴为自己开脱:“我也是怕叶公子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他轻薄无礼,风流浪荡?
不提还好,一提又记起触碰叶秋双唇的尴尬事,根深蒂固,那不尴不尬的要命场景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回荡,秦冉说不清什么表情了,他转头冲李琳琅幽幽道:“我谢谢你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帮我消除了这天大的误会啊……”
光听口气,可半分诚恳的谢意也没有。
李琳琅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坨棉花,塞进箱子里消失不见。他手忙脚乱挪远了,生怕侯爷一脚踹过来,在角落里缩了一会儿蓦的想起来侯爷瘫着呢……
他盘腿而坐尚且不舒服,瘫着两条腿、歪侧上半身的侯爷姿势更是古怪:
左手肘放在左边的黑木箱子上,约莫支撑上半身重量,那左手的食中二指正夹着布帘的一角。
秦冉一点也不浪费地将整个背部靠在车壁上,实际上只靠实了半边身子。右手原本搁在黑木箱下的地板上,被李琳琅膝盖顶了下后改为撑在身子右侧,防止身体下滑。
而下半身……
斜放的双腿无法动弹,约莫抱进马车时考虑不周,未想侯爷不肯老老实实闭目养神,还要撑着病体观察帘外,以至于腰腹那处快绞成了麻花。
看不下去的李琳琅又轻手轻脚挪到秦冉身前,将他的双腿摆成较为舒适的姿势,又开始手痒痒地整理侯爷乱糟糟的衣摆,还未理平理顺,便被秦冉拍了一手的红印子。
秦冉睨了他一眼:“你有君子病么,能消停么?”
第十六章 美人迟暮
李琳琅再次捂着被拍红的手掌默默缩回角落。
只能说,侯爷的态度真真因人而异,同样都是抱,同样都是整理下摆,叶公子做的毫无顾忌,他上手就是各种嫌弃。李琳琅心里唏嘘不已。
约莫是累了或者别的,看了一会儿帘外,秦冉便松手转回身子垂目养神,也许是闭眼养神,留神侯爷的李琳琅也说不准。
帘子似乎成了重重屏障,驱逐漏在秦冉身上星星点点的光,然而车内并不是黯淡无光的。
除了车顶的灯盏昏暗的光,未关实的车门泄进来斜斜的幽光,刚巧投在他膝盖骨的位置,成了一道分割上下半身的明暗不清的分界线。
于是李琳琅的视线跟着不由自主落在侯爷身上:
他看到秦冉的上半身就掩在黑木箱子和车帘的暗角里,披散的未束冠的长发就这么肆意垂落在后背、前胸,两鬓不长不短刚过耳的碎发巧妙修饰他脸部的轮廓,使它变得柔和柔软。
从李琳琅的角度看他过于苍白柔和的面容,甚至有点侯爷人畜无害的错觉。
美是美,美的甚至有点扎眼,有点零落,还有几丝憔悴枯败美人迟暮。
感受到李琳琅流连不去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目光,秦冉撩起眼皮子斜睨他一眼:这货发什么呆?!然后他习惯性做了个抱剑的动作,在李琳琅眼里便扭曲成了怕寒畏冷。
手贱的李琳琅刚拉过一旁的薄毯想给侯爷盖上,接着他意识到自己魔怔了。
侯爷并不是京中娇生惯养的权贵,他却把他当作易碎的瓷器娃娃,需精心看护,方不至于破败不堪。
嘘寒问暖,不动声色的体贴入微,这种过度的体贴和关注,是受叶公子的影响么……
尽管他平时也这样对侯爷,可他感觉叶公子对侯爷不一样,具体又说不上来。
“两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好看吗?”嘴上说着嫌弃的秦冉直接扔过来某物糊了他一脸——呸,毯子。
“拿去擦擦身上的水珠子。”
神游太虚的李琳琅被侯爷扔过来的薄毯砸回了七魂八魄。零星细雨不成气候,李琳琅在外面时吹风吹了这么久,身上那点水渍早干了。
他把盖在头上的毯子拉下来,绞在手里看侯爷,看到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的侯爷突然笔直了肩背,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惊破云霄足以贯日的长虹。
只听秦冉严肃正经道:“我想起来——”
李琳琅连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久归未回的叶公子有消息了?
侯爷身上的毒、箭来源一事有苗头了?
留在京州研制解药的燕琛来信了?
待到李琳琅千万种设想从脑中绞过千八百遍,秦冉方才温吞出口:“我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