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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完结+番外 (不道不道寒)


  江时卿对着那一声声的磕响静静地喝完了水,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沿着桌面缓缓推了过去。
  “这是阿童的遗物,”江时卿说,“尸骸不易存放,只得行了火葬,骨灰则暂时安置在了盒中。没先问过你的意见,冒犯了。”
  赖昌揭开外头蒙着的帕子,把包着的半块碎玉握在手心搓揉着,眼底泛了红。他搓了搓鼻头,深吸了几口气后,把那碎玉揣进了怀中。
  “也算体面。”赖昌嬉笑着直接从桌面上取了个倒扣着的碗,倒满后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大口吞咽时额角凸起的青筋,江时卿说:“今日这出不是送行酒,赖兄弟不必视死如归。”
  赖昌抬眼静视了他片刻,放了空碗,说:“还想让我做什么,说吧。”
  手中的念珠转了又转,江时卿看着轮转着的菩提子,说:“只是好奇赖兄弟心中的家国情义,是为何物?”
  “家国情义,”赖昌大笑了几声,“一个被自己国家背叛过的人,连情义都没有,心中又哪里还有家国。”
  江时卿跟着露了笑,片刻后才说:“我们若想留你一命,还你自由,你会去做什么?”
  赖昌敛起笑,缓缓道出两个字:“报仇。”
  “谁的仇?”江时卿抬眸与他对视着,眼中也带着些冷酷的笑意。
  赖昌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长吁了口气,懒懒地背靠着墙面,说:“这地儿舒坦,不经日晒雨淋,也没有打打杀杀,我每日每夜好吃好喝,倒是想通了不少事。”
  他伸指蘸着洒出的零星酒水,在桌面上缓缓画出了个“蛇”字。
  “沙蛇对大渪而言,本就是砍完人便可弃作废品的刀,我们的亲友也只是他们用来管束凶刀时的把柄罢了。其实在沙蛇被投放至大黎境内时,我们便不可能再活着回到大渪了,就算无人反水,但毕竟我们已深入大黎多年,再回去,恐怕也是要被扣上叛徒的罪名给处决了。”
  他望着桌面上的水渍,抬掌一抹,笑道:“人与人之间没了情义,不就讲求个利益吗,正如我这些日子享的清福,可都不是白来的。”
  江时卿淡然道:“既然谈到了利益,不若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如何?”
  赖昌挥了挥两只空袖,说:“我孑然一身,没值钱的东西了。”
  “不是还有一条命吗,”江时卿说,“那可是挖遍死人堆都寻不见的珍稀玩意儿。”
  赖昌别过头,说:“你要就拿去好了,不用整这些好听的话。”
  念珠一颗一颗转着,碰出的轻响好似带着蛊气,正一点点侵入人心。
  “不想活下来报仇吗?”江时卿忽然停了手,空气都像凝结了一般。
  一句话直中命门,赖昌不经意地抽动了眉头,在这昏暗之地里滋长的恨意竟失了分寸,全数灌冲向颅顶。
  他扯了扯嘴角,转脸阴沉沉地看着江时卿,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把这条算得上珍稀玩意儿的命给你,你替我向大渪讨回阿童的命债,如何?”
  江时卿笑道:“成交。”
  手掌转了两圈,念珠被极快地缠在了虎口处,随即桌面被赖昌的脑袋叩起了一阵闷响,江时卿狠力地按着他,另一手已经亮出了匕首。
  发潮的木质味与酒香掺兑着,赖昌合眼嗅着这气味,却迟迟等不见头顶的匕首落下。
  “痛快点。”赖昌说。
  江时卿展颜一笑,须臾间,锋刃斩落,凉意瞬时沁了心。
  绷到极致的弦断开之后,一切都静了,只是偶有发丝轻划眼睫,挠出了点痒。
  刀声已落,赖昌恍了神,缓缓睁开眼,却只见那匕首带着绺碎发直卡入桌面,刀口还闪着寒光,仅差毫厘就可破开肌肤,引得鲜血喷溅。
  牢里静得可怕,赖昌尚且还顶着那冰凉的桌面,就听江时卿俯身说道:“记着了,现在这条命算我给你的,阿童的命债来日我定会为你讨,但从此刻开始,我只要你的绝对忠诚。”
  赖昌咧嘴笑了起来。
  江时卿撤了身,将匕首放在帕子间细细擦拭着,脸上不见一点表情。
  “今夜亥时六刻会有人来这里接你,”江时卿说,“我们改日再会。”
  说完,他将匕首收起,直往门外走去。
  “我若不应呢?”赖昌在他身后举着酒坛磕了磕桌板。
  江时卿笑了笑,取出一锭银子往后拋去,赖昌伸手接了,夹在指间细观着。
  “典身钱。”江时卿说。
  赖昌把那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举坛冲江时卿敬了一口,才咂摸着那酒味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再会啊,”赖昌说,“我的好主子。”
  ——
  维明军入阇的消息传至寅王府已有两日,冯若平无端消失了这两日之后,再次进了这府门,一来便急匆匆地寻见刘昭弼,说了一通话。
  刘昭弼坐在他身侧听着话,却出神地盯着那烛台看了许久。
  烛油又盛满了烛台,慢慢地凝固起来,堆得毫无美感,凌乱臃肿。
  “弼儿,”冯若平轻轻推了推游神的刘昭弼,“弼儿。”
  刘昭弼眼中聚起了点神,转过头应道:“舅父。”
  见他神色恹恹,冯若平担忧道:“听明白了吗,明日入阇的维明军便会离阇撤往西境,刑部也会在那时将无人认领的囚犯死尸运往城外乱葬岗,需得委屈你扮做死尸混在里头。刑部那几个人我已经打点好了,另外,我还向徐太尉手底下的学生递了消息,待到维明军出城,守门护卫查验死尸时,将有一批死士出来闹事,到时有人会趁乱先将你送出,维明军自会护送你去往西境,万一……”
  “舅父。”刘昭弼又叫了一声。
  冯若平问:“哪里听不明白?”
  刘昭弼看向他,却是不甘不愿的。
  “我们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刘昭弼此话一出,冯若平当场拍案而起:“弼儿!还差一步你的脚就该迈上刑场了你知不知道?这时候再有顾虑,你便是要冯氏全族同你一起陪葬!”
  “自卫柠战起,什么事您都特意要晚一步再同我说,”刘昭弼说,“我的顾虑对您而言,真的重要吗。”
  对刘昭弼来说,一切从来都没有挽回的余地,因为冯若平总是一言不发地做了这些事,等到酿成了后果,才会转头来告诉他真相。
  刘昭弼永远也忘不了,九年前冯若平告诉他卫柠战真相的那一刻,他有多骇然。
  那日冯翰领了封赏,他欢喜地上门庆贺,可他敬爱了十余年的舅父却在那一天,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将通敌叛国说成是替他清除佞臣,保全刘氏大权。
  为了护住冯氏,他自此无端便被拽入深潭中,又被人拖向了谋反之路,越走越远。
  九年前是如此,九年后依旧也是如此。
  “舅父,”刘昭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这刑场,是您推着我上的。”
  “放肆!”冯若平变了脸色,他扶着桌面颤巍巍地指着刘昭弼的额头,恨道,“你以为一个亲王身份能护得了你几时,没有舅父和你表哥,莫说如今,就是这一辈子,你都是个被自己亲兄弟踩在田地里抬不起头的农人!”
  “但至少我能活得心安。”
  冯若平气得发笑:“好啊,真好啊……你非要到这个关头跟我犟是吗!”
  他一把扯过刘昭弼的衣襟,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到时候做皇帝的人难道会是我冯若平吗?刘昭弼你扪心自问,待功成名就之后,得了天下耀武扬威的人是谁!我一心扶你上位,把自己的人头抵在你脚下让你踩,是为了谁啊?!”
  刘昭弼被拎着衣领一语不发,眼中的神采已经磨尽了。
  此时,管事自门外匆匆跑来。
  “侯爷!”
  冯若平松了手,挥开乱了的衣袖,问:“什么事?!”
  “外头刚来的消息,说徐太尉下落不明,眼下太尉府已被禁军围了,还有……”
  管事不敢抬头看他的眼色,渐渐顿了声,冯若平不耐烦地低喝道:“说完!”
  “还有,”管事说,“陛下传旨召您和寅王入宫。”


第88章 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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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之上,冯若平伏身行礼,却迟迟没听见刘昭禹的回应,他惶惶不安,一双眼始终警视地面,纹丝不动。
  刘昭禹俯视着阶下那具身躯,问道:“寅王不在府上?”
  冯若平依旧俯首,应道:“回陛下,微臣去时,寅王确实不在府上,但臣已经遣人去寻了。”
  刘昭禹垂眸错开视线,稍抬起手冲周奇思挥了挥。周奇思依照他的授意,行礼退出了殿内。
  刘昭禹随即起身,行至阶下,越过冯若平时只道了一句:“走,随朕去个地方。”
  车马疾驰,冯若平坐于车内轻晃,偶然抬指揭开布帘时,却见车外景象荒芜。
  那车马竟是一路行进了墓园。
  风也萧索,途径林立着的错落石墓,于山间凛然呼啸。墓园中央矗立着一面巨碑,碑面斑驳,点点青苔攀附其上,有如一片亘古难抹的泪迹,沾湿的唯有清晖军之名。
  生前的辉煌均已入了土,被淹没在泉下的音容笑貌皆被遗忘,清晖军几字镌刻其上,也唯剩青山相伴,伶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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