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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卿 (临安教司)


  想到这儿,更夫的冷汗爬满了整个额头。
  略微竖耳,那半合的庙门隐隐透出女子的哭声,细弱的抽泣顺着风飘荡到更夫的耳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更夫大着胆子扒门朝里看了一眼。
  寺庙当中竟摆着一方黑木棺材,棺材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黑发覆面,正在低低呜咽。她手中握刀,血水沿着刀尖往下滴落,汇聚到地上十几具尸体的血泊中。
  她的面前站立着一个男子,背对着庙门看不清楚,只见十几条红绸从房梁上垂下,夹杂着交错盘横的蛛网,就落在他的眼际。
  黑棺红衣,艳锦灰网,这样诡异的场景霎时撞见更夫的眼中,吓得他忙死死捂住嘴。正在心做擂鼓跳之时,那男子好似发觉了,深沉地撇过来一眼,只是余光落到更夫身上,都吓得他丢了灯,头也不回地逃命去。
  听到外面的人跌跌撞撞的逃跑声,梅韶收回了目光,低下身子,从惊慌失措的女子手中扒出长刀,塞进一旁晕倒的华服男子手中,目露嫌弃地打量了他好几眼:“这就是你的情郎?”
  “天亮之后,你明白该怎么做。”梅韶声音带了些不耐烦,顺手将手上的血迹在华服男子身上擦干净,“名册呢?”
  跌坐在血泊中的陈绮云晃神了半响才意识到梅韶在和自己说话,勉力打起精神回道:“名册在公子手中。”
  “公子?”
  “鬼市的主人,鬼商们都这么唤他。按鬼市的规矩,父亲死后,公子会把他生意交给其他鬼商,名册也会跟着过去。”
  “你倒是知道不少。”梅韶冷笑一声。
  陈绮云的眼中透过一丝怨恨:“父亲说,做鬼商损阴鸷,我是女儿身,本就阴气重,跟着他做这些不打紧。等兄长成亲后还可以帮衬一点。”
  听到这话,梅韶的目光反而柔和一些,他看向占了大半个墙面的金刚佛像,它身上的金漆已经掉了不少,手上拿着的降魔杵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只有一双怒目还透着庄严,俯瞰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若世间真有神佛,怎么会放任血溅佛堂,空有皮囊,却不降恶人。
  梅韶轻叹,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子,忍不住出声提醒:“明日天亮后早些进城,别等到他人先发觉了。”
  夜色深沉,这是神佛照不到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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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府的灯一夜未落。
  开着药箱在白府等着,等到江衍驾着马车把人接回来,季蒲才停了在堂前反复的走动。
  即便路途不远,白秉臣回府时还是发着低烧,他仿佛耗尽了力气,窝在江衍的臂间,显得整个人更加脆弱。
  和着血的衣袍凌乱地裹在他的身上,裸露的双足上血迹斑斑,脚腕的模具还没取下,烫伤的皮肤往外渗着血珠,染红了一大片衣摆。
  江衍的面色深沉得可怕,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轻柔,小心翼翼地把白秉臣放在床上,就守在一边盯着季蒲医治。
  切完脉后,季蒲急急地去熬了一碗浓药,只是白秉臣昏迷着喂不进去,他狠下心直接灌了下去。
  就这样守到天明,看着他发了汗后,烧渐渐退去,季蒲提了一晚上的心才放下。
  天光破晓,白秉臣终于醒过来。
  “你醒了。”季蒲的声音里都带了些鼻音,听起来是偷偷落过泪。
  见他守了一个晚上,面容憔悴,白秉臣心中生愧:“没事的,我觉着现在好多了。”
  季蒲犹豫几番,才把话说出口:“你还想要拔毒吗?”
  原先咬死着不肯松口的人,见到梅韶对他的摧折后终究软了心肠,做出让步。
  白秉臣心中一时酸涩,他心知利用了季蒲嘴硬心软的性子,间接地伤了他的心。可若不是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太过艰难,他又怎么能狠下心来,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现在的身体,还能支撑拔毒吗?”心中有愧,白秉臣言语中也带了询问的意思。
  季蒲看向他的脚踝,模具已经拿下,银环牢牢地扣着他的脚腕,上好的药膏也遮不住渗出的脓水。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白秉臣默默缩了脚。
  “若不是这个银环,我倒是真想让你养上一段时间再拔毒。”季蒲盯住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你身上别的伤倒还好料理,只是这脚伤太重,难以根治。若是拔毒,滞涩的经脉重新流通,腿伤我倒有八成把握可以恢复如常,行走无碍。只是拔毒之痛,难以承受,你身子本就虚弱,现下拔毒,风险平白多了三成。”
  白秉臣笑得温和,出言宽慰:“都说久病成良医,我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我熬得住。”
  意料之中的回答,季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师侄的坚忍世间少有。当年他在景王帐中中毒,都能硬生生地撑着一口气等到赵祯来援,现在这点痛对他来说自然是可以忍耐的。
  见他心意已决,季蒲也不欲多言,起身去给他准备拔毒的药材。
  待季蒲走后,白秉臣唤来江衍,让他拿来纸笔,勉强靠着床头写下自己准备拔毒一事,在信的末尾几笔画上一只蚱蜢,递到江衍手中:“等会送去给那个人。”
  江衍应了。
  白秉臣出着神,突然问道:“梅韶当年在寻芳馆的时候,有人故意为难他吗?”
  狡兔死,走狗烹。苍山事变后,白家没了利用价值,还背上一个首鼠两端的恶名。先帝明面上封白建业为刑部尚书,白秉臣为翰林院编修,心中却还膈应着梅白二家昔日的交情,冷眼瞧着白秉臣有没有对落到寻芳馆里的梅韶暗里援手。
  为了避嫌,梅韶在寻芳馆的消息白秉臣都刻意回避,更别说主动打听。直到赵祯登基,他才敢让江衍去打听些梅韶的过往和境遇,可真等到江衍带着消息回来,他又近乡情怯起来。他不敢听梅韶的近况,也不敢回溯梅韶在寻芳馆的遭遇。
  尤其在梅韶去了南边儿以后。他既怕梅韶过得好,传来他和协恩王情深恩爱的消息,又怕他过得不好,南岭烟瘴之地难以养病。几次三番地考量,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只好依旧不听不闻,做一个聋子,免得心弦被拨乱。
  这些年江衍冷眼看着,白秉臣年岁不大,可做事果断狠绝,不是个磨叽性子,可在梅韶的事情上总是反复打探,又不愿听闻。
  在一旁看着梅韶入都之后两人之间的种种,任凭他一个榆木脑袋,也看出他们关系匪浅。此时见他突然询问,只好如数回道:“家主,寻芳馆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那里头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梅韶之前又过分张扬了些,总有些看不惯他的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寻芳馆一般都是些官宦家见罪后,家中小姐公子就被打发进去做些陪人笑脸的活儿。但凡进去的,少不了被人羞辱,是个最磨人心气儿的地方,不少人宁愿流放荒蛮之地,也不愿待在寻芳馆。原本都是些官宦人家精心教养出的好儿女,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仰人鼻息,做那些扮笑脸伺候人的活,有脸皮薄的,当日送进去,就不甘受辱了结了自己。
  这些场面白秉臣不是没有见过,当时朝中人为了试探他与梅家是否还有勾连,总是约他去寻芳馆喝酒,就叫梅韶出来作陪。他只好尽力忍耐,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想到梅韶伏在地上卑微地迎来送往,陪着笑脸敬酒的样子,白秉臣不由抿了唇。
  “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日子是难过了些,有些甚至被玷污了清白,寻了短见。”
  看着白秉臣紧握着的手,江衍紧张地咽了口水,忙道:“可是长公主一直在暗里关照着他,先帝在时,景王和长公主最为受宠,有着他们的面子,那里头的人并不敢对梅韶做些动手动脚的事,只是公主不方便出面,那些明面上的磋磨是少不了的,不然也无法向先帝交代。”
  想到审问自己时,梅韶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白秉臣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几乎是颤抖着开口:“他......是不是被灌过药?”
  “是被灌过五石散。”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白秉臣偷偷去寻芳馆看过梅韶一次。
  那时景王和赵祯斗法得厉害,赵景和偷偷调换了赵祯送给先帝的寿礼,借此斥责他不忠不孝,赵祯本就艰难的处境更加举步维艰。白秉臣心灰意冷,不知怎么就很想去看看他。
  他换了一身常服,从角门进去问了小厮他的住处,却被告知梅韶得了疯病,伺候贵人的时候发性子咬了人,当下就被拉去柴房关着了。
  白秉臣只敢透过那破落的窗户,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梅韶瘦了不少,脸色也很难看,即便是闭着眼靠在柴火堆上睡着,眉头也是紧缩的,头上的血迹有些流到了他的眉目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看着是刚才挣扎的时候被打的。
  白秉臣一直说服自己,有赵景和护着,梅韶的日子总归会好过些。他知道梅韶一朝落魄,赶着去羞辱的人不少,可只有这样说服自己,他才能抑制住自己想去看他的冲动。
  可如今亲眼看了这场景,欺骗的话再也对自己说不下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让梅韶出去。无论什么办法,让他离开平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到一个远隔千里的地方,哪怕此生再也不见,亦好过知道梅韶在眼下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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