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迎低着头, 唯怕被过路的宫人发现, 好在夜已深,并未碰上什么人。
凌琅这小子也不知发什么疯, 他这样衣冠不整的样子,如何能出门。
也不知过了许久,两人才停到骏马园门前。
“你带我来骑马?”
谢相迎不明白, 大半夜的骑什么马。
凌琅没有说话, 只是牵了自己平日骑的马,将谢相迎先扶了上去。
谢相迎拉着缰绳,垂眸看着地上的凌琅。月华下的人衣衫单薄, 有风吹过,衣摆在马鞍上轻扬。
凌琅看着马上的人,许久不曾回神。他从很久之前就想与谢相迎一同策马疾驰,去何处都好, 只要怀中有这人。
下一刻,凌琅纵身坐在谢相迎的身后。
“这, 哪里撑得住。”
谢相迎推了推身后的人, 想让凌琅下去, 凌琅却接过他手里的缰绳, 把人圈在了怀里。
“要去何处?”谢相迎问了一句。
“私奔。”
凌琅道了两个字,未待谢相迎答复, 便握紧手中的缰绳, 一声令下策马往西门去。
那马跑的快, 一路颠簸的很。谢相迎只穿着寝衣,又软又薄的料子如同无物,身子底下被颠的难受。
凌琅按住了他的腰,让人往自己身上靠。
上一次在暮色下疾驰还是数年前,从当日春寒料峭,到如今的春风送暖,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光。
谢相迎被凌琅箍在怀里,一颗心随着徐徐而来的清风被化开。他抬头,漫天星河随着苍穹与无边旷野徐徐倒退。
从一片荒芜到山花烂漫,如今再上马,已经变成了两人。他不知这马要带两人去何处,这感觉与数年前信马由缰很像,却又不大一样。
那种天地之大,无处可诉说心事的孤独在一点点消失。一颗心的惴惴不安,也变成了两颗心的雀跃与兴奋。
私奔是这样的感觉吗,此刻,谢相迎好想这马将他和凌琅带到天与地的尽头去。
待到马停之时,谢相迎已经忍到了极限。不用看也知晓两腿内侧,必定被这马鞍硌红了,这小兔崽子竟顾着恣意扬鞭了,也不看看他到底如何。
身后一轻,凌琅先下了马,他对马上的人伸出了胳膊。谢相迎看着凌琅,在春风中浅浅笑了笑,这一笑,让凌琅心下再也不能平静。
谢相迎纵身下马,这一次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凌琅的怀里。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许久都不曾开口。
“帝师想说什么?”
谢相迎往凌琅胸膛上靠了靠,定定自己方才因下马而悸动的心,道:“阿萤说我是死在马上的,摄政王去燕国那一日,那马带我走了很远,缰绳和腕子缠绕在一起,最后人落在草地上。回来以后,这还是头一次骑马。”
他的声音很淡,像在叙述一见事不关己的事。自那之后谢相迎便很怕骑马,他没有勇气了,从马上落下的滋味,不好受。
凌琅的心被这几句话刺痛了,他轻轻吻了吻谢相迎的眉,抱紧怀中的人:“往后帝师在何处,朕便在何处。”
往事不可追寻,唯有来日尚能把握。凌琅不能弥补曾经离开谢相迎的那些日子,唯有用今后去珍爱他。
谢想迎说完话,一转头才发现,两人来到的地方居然是竹篱。
原本被烧毁的小院子又立在眼前,墙上的爬山虎和院内伸出枝丫来的花树一如往日,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怎么会……”
谢相迎抬眸去看凌琅n*f。
凌琅道:“朕用三年的时间修缮了这地方,帝师看看可还满意。”
他抱着怀中的人,穿过栽着花树的院子,推门进到房中。无论是字画,还是谢相迎曾经造过的小玩意,没有一样是遗落的。
谢相迎看着眼前熟悉的地方,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凌琅亲手毁了这地方,眼下又是他将竹篱重建起来。他是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他的特权。
“凌琅,原是不必如此。”
他不是非要这地方不可的,只不过是生气凌琅对自己用的那些手段而已。
这个人总是这样,捧着东西送到自己眼前,却又亲手将自己卷进他的计谋中。
凌琅的眼睛带着十足的委屈,他将谢相迎放在铺着绸缎的桌案边,道:“留下吧,帝师。”
他的话很虔诚,任谁都会觉得眼前这人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凌琅说这一日要自己答应他的所有要求,他的要求是让他留下。
“我何时说过要走的。”
谢相迎不记得,自己对凌琅说过这些话。
凌琅看着他道:“朕生辰那日,你吃醉了酒,说要离开。你说要回你们那儿,朕那时便知道你想要离开了,朕一早知道你不是谢尹。”
“这些事,为何不对我说。”
谢相迎并不知道自己的去留,会对凌琅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若是说出来,帝师会留下吗?”凌琅问他。
这次轮到谢相迎沉默了,他不会留下,那会儿他一心要完成任务,又怎么会为了凌琅而留下。
“朕从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有被人期待过,朕的出生害死了母后,朕的父王希望朕是个女孩儿,朕的皇叔将朕当做一条狗。就连朕的养母,都盼着朕能尽早夭折好为他的儿子让路。帝师,朕只有你了。”
凌琅的语气很平静,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在暗处无人疼昔的可怜虫。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注定是旁人登上帝位的踏脚石。他自幼带着面具,在先帝与沈氏面前做乖儿子,在凌倾允面前做听话的傀儡。
唯有在谢相迎面前不同,每当谢相迎那含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凌琅都会觉得自己也是个值得被人疼爱的孩子。
多年落入晴湖的那一刻,凌琅没有挣扎过。这世上万种痛苦加之于身,都会随着身死而消散,那时候,他真的很想就此死去。
可谢相迎却将他带出了深渊,从他将自己从晴湖底拉起的那一刻,他便舍不得这人离开了。
“凌琅……”
谢相迎曾在梦中看到过凌琅的过去,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也正因为知道这些,他对凌琅的才会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爱的果断,也恨的彻底的人。如今看来是错了,他不敢接受凌琅那样炽烈的爱意,更不会彻彻底底恨这个人算计过他。他在这样爱恨交织的网里,已经挣扎许久了,越是久就越是踯躅,越不敢跳出自己规划的以后。
他从来到北齐的那一刻起,就并未将凌琅当做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他是任务的来源,是北齐的皇帝,是自己眼中npc一般的存在。
这个原本做完任务就要远离的人,现在却想和他在一起。
“我不会再离开的。”
谢相迎听见自己道了一句。
他会好好活着,为了每一个需要他的人,也为了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他的处境比之北齐食不果腹的流民要好上太多。既然他有身在庙堂的机会,就有改变这片天地的无限可能。
“真的?”
凌琅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心下又惊又喜。
谢相迎点了点头,蓦地怀里多了个脑袋。
“朕知道帝师会答应。”
凌琅紧紧抱着谢相迎,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
“朕有错,净水林那次朕不该等到最后,若知帝师便是摄政王,朕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埋进谢相迎怀里的人闷声道了一句。
“不怪你。”
谢相迎顺了顺凌琅被夜风吹乱的头发,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凌琅这个人已经赖上他了,凌琅不是npc,他是一个活生生的,陪伴他数年的人。
“朕不该让帝师跪着。”
“嗯。”
“朕不应该北上之前,不跟您打招呼。”
“还有呢?”
谢相迎突然有些好奇,凌琅还有多少事需要忏悔。
凌琅把脸埋进他脖颈里,闷声道:“不该在梦里,对帝师做那样的事。”
“……”
这种就不必说出来了。
凌琅说罢突然抬起头,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进谢相迎手心儿里。那是一朵小小的绢花,四年前上元夜,凌琅从他耳边取走的那朵。
这花有些褪色,看得出来是时常把玩的结果。
“你,知道是我……”
“是,从在花神车上见到,便认出来了。朕能从另一副皮囊中认出帝师,便能从千万人之中认出你。”
凌琅很想告诉谢相迎,即便他化成灰烬,自己也能认出哪一片是他。但这样的话不吉利,他知道谢相迎不会喜欢,所以便没有说。
“还有事情瞒着我吗?”谢相迎问他。
凌琅想了想,道:“有,莲生是朕安排的人,朕特殊待他,只是……”
“只是你的计谋?”
“是。”
“你真是……”真是个没心的人,谢相迎一拳垂在凌琅胸口,“你知不知道玄婳险些杖毙了他!”
“知道,朕还知道是阿召送他与朕相见的。当时朕还不明白,不过既然摄政王就是帝师,那也说得通了。”
谢相迎心软,定不会看着莲生被人杖毙。
“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就是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