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声,谢相迎回头,一眼看见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的人。
“怎么醒了?”这人今天,看着不大高兴似的。
齐凤池的目光落在张翎的背影上,待人走远了些才道:“我在想是不是该珍惜眼前人呢。”
“怎么突然想这个?”这人平日里最是没心没肺的,怎么突然开始伤春悲秋了。
齐凤池揽了揽谢相迎的肩膀,指着那最前面绿柳下的一座无名孤坟,道:“张太医找的那位故人,便葬在那里。”
“怎么会?”谢相迎看了那坟头一眼,问他道,“你怎么知道。”
“太子殿下告诉我的,那人是往来两国间的细作,最后死在离国,被燕王葬在了绿柳之下,以便日后祭奠。这事儿大半的人都知道,唯独瞒着他一个罢了。”齐凤池颇有些惋惜,他静了片刻,又问谢相迎道,“你说是有情人阴阳相隔更痛苦,还是始终遍寻无果更痛苦。”
“我,我不知道……”
这两个结局对于有情人来说都太过残酷。人这一世,短短数十年,若是两人心意相通又不能在一起,该是多么遗憾。
谢相迎想到此处,往那坟头去,折下一枝细柳。
张翎回来时,谢相迎将那细柳塞进了他手中。
“这是……”
“北齐离别时,有折柳相赠之习俗。眼下深秋时节,这柳条仍郁郁葱葱,我想,定是那葬在柳树下的亡魂,曾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先生常来祭奠,他或许不舍得先生离开,便擅作主张替他赠你一枝翠柳。”
“柳……”张翎念着这两个字,握紧了手中的柳条。
他看向那深秋时节仍然满指翠绿的柳树,拱手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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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赶在夜色前入了城。
谢相迎早早吃过饭,会客房欣赏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关文。
“有祝国,西云国,竟胜国……”
听说这离王也是经过一场恶战才继位的,不止又是怎样的青年才俊。
人正想着,蓦地耳畔传来雨声。
一场秋雨一场寒,谢相迎放下折子,去关坐榻后的窗子。
支着窗户的棍子被拿下来,正要把那窗子阖紧,蓦地一只手落入眼底,扒在窗台上。
谢相迎心下一惊,赶忙停下了关窗户的手。
这烛火还亮着,怎么这贼就进来了。
心下正担忧着,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翻窗而来。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素银的冠子即便有些歪斜,却仍不挡往日的俊朗容颜。
“凌琅?”
谢相迎看着浑身沾了雨水的人,心下一时觉得又惊有喜。
凌琅看着面前的人,启唇道:“外头下了雨,留我进来坐坐吧。”
他唇角扬着笑意,眼睛却红的厉害,
谢相迎点了点头,下一刻已被人拥入怀中。
“你怎么……”
怎么过来了。
谢相迎心下酸涩的厉害,从前总在身边不觉得,如今每每到夜里,枕畔无人总觉得格外寂寥。
离国距北齐,何止千里远呢,他怎么就过来了。
“盛京……”
“你放心,我处置好要事才策马而来的。相见时难,良宵短,只求你别再赶我。”
“你从北齐来,用了多久?”谢相迎问他。
“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一日。”
凌琅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眸中遍是血丝。想来这二十一日,不知有几日是阖过眼的。
“怎么不休息几日,我又不会躲你。”
“朕想见你,一刻也等不得。”凌琅看着怀里的人,映着烛火的眼眸,不必说话已然诉尽了相思之苦。
“那也不能这么来。”
谢相迎摘取他发间夹着的一片落叶,心疼的厉害。
凌琅握着他的手,道:“我原是在屋顶上,想着明日洗漱后再见你,怎料下了雨,心下想你想的厉害,便再也忍不住。帝师,你见我,心下可也欢喜?”
“你方才一直在屋顶吗?”
要是不下雨,这孩子是不是得在那凉风里待一夜呢。
“嗯,我想离你近些。”
“你真是……”
“你又蹙眉了,可是不想见我?”凌琅问他。
“不,下次,不准在屋顶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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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骤然前来又带了一身雨气,谢相迎怕凌琅着了风寒,特意让店备了些热水,驱驱寒气。
凌琅泡在木桶里,静静看着为他添水的人,良久不言。
“你看什么?”谢相迎见他目不转睛顶着自己,便问了一句。
凌琅道:“把帝师记在心里,回去的时候也好翻出来时常想想。”
“什么时候回去?”
“你赶我走吗,我这才来。”
“你哪句话听我要赶你的,我只是问问……”
问问两人今次能见多久。
凌琅趴在边上,道:“一个月吧,朕有些事要与离王商议。”
“离王。”谢相迎听凌琅提这个,蓦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我而来。”
这人若不是为了事,怎能不远在里,不辞辛苦而来呢。
“怎么不是。”
凌琅见谢相迎要走,伸手拉过了他的衣袖:“不过顺道办事,要真是为了他,我才不来。”
“真的?”谢相迎的眸子微动,这样一个朝他奔赴而来的人,可真让人动心。
“日月可鉴,帝师,朕很想你,想的厉害。”
凌琅看着谢相迎,眸中是再难掩抑的爱恋,他与谢相迎分分合合已经太久了。如今他们都活着,又是太平时候,相思得到闲暇,便会肆无忌惮地蔓延疯长。
求而不得,最是怅惘。
离开那琐碎的朝中事物,他不能有一刻见不到他的谢相迎。
“你只说想我,怎么,怎么当初不来送我。”
“送你,帝师希望我来送你吗?”
他还以为谢相迎迫不及待要独自离开。
谢相迎点了点头,道:“你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有,哪怕说句上一句……”
“说什么,‘青鸟殷勤为探看’吗?不,朕不会说的,朕不要青鸟来替,朕想你会亲自来到你的身边。”
“你……”
谢相迎看着他,心下一时起伏的厉害。
凌琅这个人,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帝师呢,帝师也会在闲暇之余想到朕吗?”凌琅问他。
谢相迎看着凌琅,思量许久,点了头。
怎么不想呢,他想他,从来不少于这个人想自己的。
这北齐,各人都有各人的家,他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一个凌琅罢了。
他与凌琅,一早便割舍不开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有时,也想你在能我身边。”
谢相迎看向凌琅,一双带了水汽的眸子微酸。
他从来不会说爱和喜欢,更没有什么“我心悦你”,他只知道他想要见到凌琅。
想在冬日的大雪夜窝在他怀里,从古谈到今。
想在暮色中,同他策马疾驰。
更想在八重宝塔,看着他们亲手缔造的北齐人声熙攘,灯火满城。
他有许多事想要与凌琅一起做,更有许多未施展的宏图。
凌琅身上有担子,他愿同他并肩,一同去扛着。
真好,他们都活着,活着便有无限生机,与无尽可能。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他与凌琅,是乍见之欢,亦会有久经不厌。
“帝师也会有相思之时吗?”凌琅问他。
谢相迎看着凌琅,沉声道:“相思不如相逢好,我,不要相思。”
水波微荡。
凌琅看着面前的人,许久不曾回神。
相思不如相逢好,谢相迎说,相思不如相逢好。
“你还记得十日之约吗?”谢相迎问他。
“记得。”
“我欠你的,今日还你。”
“帝师可不能后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便是今日死在你身上,我,不悔。”
谢相迎的眸子盛着天光,下一刻被凌琅拉入水中。
四下溅起水花。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无穷相思,无尽情衷,在唇齿间,在无尽缱绻,遍野燎原烈火间。
腰间的银铃轻响,此刻,心与水花同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