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梳轻轻推开窗,她喜欢听春雨的声音。轻灵却不娇弱,像百灵鸟歌声的伴奏。落到桃花瓣上,落在房檐上。
一片烟雨朦胧中,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个明明没分别多久的人。
雨停后,兄姐一同来闲云阁看望。
“梳儿,看起来你倒比我这个刚上任的新官还忙。”打趣的话语未落,二人看到一名侍女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沈云逸不悦地看了一眼,转头温言问道:“小妹,怎么回事?”
“不知大哥可听说了幽州一案?” 沈云逸一怔。“略有耳闻。怎么,这个婢女......?”
当年幽州刺史被告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以权谋私等十余条罪状。刚继位不久的新皇大怒,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他处斩。另有二十余人牵涉其中,也的确为朝廷扫除了不少蛀虫。
然而,就在今岁科举放榜后不久,突然犯案了。不知是哪位心腹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天子宣布其中七人无罪,官复原职,还赐下金银绫罗作为补偿。
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黎民百姓,对此举都是一片赞誉。从古至今,皇帝出言对的就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当今天子相比之下就十分令人敬佩了。
据说,顾栖梧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敏安公主无意中的一句话:“为君者,当为天下表率”。他曾感概,长女比当初的自己还灵慧三分。
“她父亲是冤枉的......”沈云梳话只说了一半。清莲,不,现在该叫袁文芝了。父亲沉冤昭雪,却因一路颠簸过早地显出饱经风霜的老态。年仅六岁的幼弟,更是活活病死在边疆。
家破人亡的伤痛,岂是赐下的金银能挽回的。
沈云逸多少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跟着叹了口气。
“清莲,我说了。你父亲官复原职,你还是袁府闺秀,刺史千金。”沈云梳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卖身契我撕了。无论你决定留下还是回去,都是自由身。”
其实按她的想法,肯定是让袁文芝回去。然而这世上并非所有父亲都像沈侍郎一般仁厚;要是清莲的父亲嫌弃这个当过奴婢的女儿丢人,该如何呢?
清莲的泪止住了。感激与愧疚在她眼中交融,最终俱化为了坚定。
她刚刚看到了那一幕。白纸黑字,碎片如雪花般飘落在地,被小丫鬟清理出去,仿佛这段卑微的经历不复存在。
“多谢姑娘。奴婢收拾收拾东西,翌日就出府。”
幼弟早夭,爹爹经历这么一场大变,身子也定然不如之前。这种时候,做独女的怎能不陪伴在身边呢?
然而念起这些年月,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姑娘对她们的关怀,好似涓涓细流,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其实就算是为奴为婢,也没有那么下贱不是吗?
第61章
清莲行礼退下,动作仍像往常那般恭敬而谦卑。
“小妹, 今日我方明白何为以宽服民, 不令而信。”
沈云梳失笑:“这些我可是跟大哥学来的。”
“大哥真的不是在变着法子夸自己吗?”沈云华眨了眨眼, “前些天才说了你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话, 今天又互相吹捧起来。”
沈云逸无奈一笑。“谁不知道梳儿从小最亲近你,你这么说, 她该不高兴了。”
“谁说的。”沈云梳撇了撇嘴,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家长姐。“无论阿姐跟我像不像, 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你们两个啊。”沈云逸摇摇头。
三人都很会为别人着想, 言语坦诚的同时也让人听着舒服。
“梳儿,往后那位姑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她父亲只比中书侍郎低半级。对待她的态度, 你可要把握好。”
沈云梳笑着应下,随即开口道:“不知大哥可知道我们前些日子在做的事?”
沈云逸明显知晓她指的是什么。“街头巷尾的议论, 净尘山庄的收容,甚至著书立说.....这几天拾墨都跟我讲了。”他愧疚地叹了口气。“自家妹妹出书, 还是在初墨阁那般严苛的地方,我这个当兄长的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他听说, 钱老对小妹很是看重。想到圣上下的那道关于女学的旨意,大概东陵这些人也参与其中;想想有些好笑, 这不就跟朝廷中的党派一样吗?还打探到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 正是杨孝和的嫡亲孙女。
“大哥何必如此。”沈云梳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起来。“怪我没跟您说——哥哥备考时, 我等怎敢用闲事烦扰。从今以后我们出门,说是当朝探花的妹妹, 脸上也有光。”
沈云逸被逗笑了。“往常倒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
之前父亲提出将沈云梳记在母亲名下,他是全然赞成的。这个妹妹将来不同凡响,顺水推舟给她一个嫡出的身份,对双方都有利无弊。更何况,虽然这一年来相处不多,每次见面沈云梳留给他的印象都不错。
“其实,小妹这回提起此事,是有一事相求。”沈云梳正了正脸色,将方才脑海中那个想法赶了出去。
阿罗也这么说过......自己是不是的确有点油嘴滑舌?
“哦?”
“现下书院中支持我们的闺秀们不少,然而没有什么少年英杰,小妹也不好去......”
沈云逸一听就皱起了眉。这确实是个问题,碍于名声,他也不可能让妹妹去跟男人打交道。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沈云梳一听有希望,眼神一亮。“哥哥探花郎的名头足够了;如果得空,偶尔写篇文章就好。”
“明白了。我也会跟同窗好友说说,尽量给你拉些人来。”
“多谢大哥!”沈云梳有些意外,又很感激。兄长平时温和宽厚,却并不是很细致的人。
春光正好,新上任的年青官员们在急于做出一番事业的同时,也没忘了昔日的友人。成群结伴去酒楼郊外中游玩庆贺,好一副热闹景象。
忠烈侯府早已不复往日的门可罗雀。几辆香车停在府门前,丫鬟小厮来回穿梭着,昂首挺胸,似是终于扬眉吐气了。较为体面的几人却面色不改,身上没有一丝傲气,更不会露出阿谀奉承之色。仿佛天子驾临,也会先去跟主人通禀。
顾玉琦微微撩开里层的绸缎帘子,暗自点头。眼下忠烈侯府似乎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家,更何况几代传承下来的人脉,不是一些新贵可比。
树大招风,皇帝将他们捧得这么高,未必没有利用的意思。好在世子夫人和大小姐她了解,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定然明白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该低调稳重。
众位妇人注意到有一架马车雕工极妙,外边的帘子都用浑圆的东珠串成,不由得议论纷纷。又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媳妇女儿?
“婢子参见绮罗郡主。跟我来,世孙正等您呢。”
今个是休沐,祝瑛正在校场练武。听闻挚友来了,自是赶忙去洗漱更衣。
她被封为世孙后,世子夫人喝令府中人不准再称呼她小姐。一开始下人们还不太习惯,这么些天也改过口来了。
“竟是绮罗郡主,难怪了。”人们悄悄说着话,顾玉琦已经走入园中。花圃一片春意盎然,早无先前暮气沉沉的模样。
行入庭院,只见祝瑛一身短褂,肩上披着件斗篷,用毛巾擦着乌发便迎了出来。青丝还未干透,偶尔有水珠落在锁骨间。她身形看着瘦削,实际却很康健,与沈云梳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绮罗,你来了。”她脸上挂着浅笑。在面对别人时,她似秋霜般萧瑟;唯独在顾玉琦面前,如脉脉春风。
即使已经决心放弃,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改的。
“嗯,我来看看你。”顾玉琦上前,温言劝道。“春寒陡峭,子佩还是先回屋擦干发梢吧。我在外间等你。”
“好。”祝瑛平静地应下,就像往常一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
顾玉琦坐到榻上,热茶冒着白烟,袅袅如佳人般纤美。墙壁上挂着的画,桌案上棋盘的位置,都丝毫没变。
可她担忧,往日形影不离的人会渐行渐远。这些时日,子佩忙兵部的事,又要准备科举,骑射武艺也都没落下。而她跟着云梳忙各种集会,加上净尘山庄的事,也很少主动关怀。
她有些内疚。她们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按理说不用讲究这些,往后日子还长。可偏偏子佩之前流露出对自己心意,此时难免有刻意疏远之嫌。老实说,顾玉琦的确想过这么办,但立刻否决了。子佩再冷静理智不过,自己这么做反而伤了情分,不如坦白说清。
“久等了。”
丫鬟端上一叠栀子酥,随后轻轻掩上门。顾玉琦拈了一块品尝,“何必客气。子佩得偿所愿,光耀门楣,我也是来跟你道喜的。”
祝瑛轻轻笑了笑。原本是我太贪心,有了世孙名分和进士出身还不满足,想心中眷恋的人,也和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思。其实,能遇到如此知己已然不易。她们还是挚友,什么都没变。
不过脑海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个人的影子?
“终于达到目标,反而有点怅然若失。不过每天这么忙,倒没啥时间东想西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