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窥探什么,只是刚巧就翻开了封皮,扉页上是自己和陆琼的名字,并排摆好,犹如盟誓,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搭在上面,捻着页脚翻起来,第一页。两种笔迹。
星期日
你又忘记了前一天的事情,你每天都会忘记前一天的事情,一天天把自己经历过的东西都忘掉。昨天我们约定,我每天记日记给你念出来,昨天的事情没来得及记下来,今天你还在睡觉时我写了一点,不管有没有用,算是大家一起做出的努力。
你跑了,又不认识我了,很慌张的样子。
性格还是没有变,回来了。
这个字迹是温和娟秀的,似乎看见字,上面就悠悠淌着墨一点点描画出陆琼的面孔,陆琼在一片昏沉暗影中孤独地写了日记,摆在这里,那是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几?时间一下子回到脑海当中,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要定格,循着这个点这条线,自己就可以回到过去,定格出自己的存在本身。这里没有什么可以记下的时间,没有台历之类的东西,她一眼瞥见了陆琼在沙发上丢下的手机。
那是陆琼的。
她蹙起眉头来,自己去拿,是对陆琼的不尊重。
于是按下了对时间的疑问,往下看去。
另一种笔迹,和便利贴上的自己的字迹一样的。
一页页翻过来,从星期日,一直记到星期二,星期三是一个空白,星期四也是空白,星期五星期六更不必说。
她在日记本上看见了一张人物关系图,近乎幼稚的方式去连结了这里和那里,从这里她看见了有个人叫老徐,有个人叫唐益,可以唤醒一些东西,又可以淹没一些东西,看到后者时心里尖锐地疼了一下,好像因此被捅过一刀子似的,那样直观的感受,可她没有见过这个人,于是觉得自己是否有些神经质,思虑很久,蓦地反应过来,今天的自己很压抑,什么也不肯说,调笑也像是干瘪瘪的自我安慰。
这是她吗?这是完整的许琛暮吗?
许琛暮是由多少个性格合在一起的?
她不明白,她只是觉得这不像平时的自己,又似乎确切就是平时的自己,她审视自己的内里和一切与有荣焉的东西,发觉还是无法笑出来,带着残存的忧虑和不安,隐隐回旋着。
老徐那里写着,钥匙和钥匙链。画了个圈框上,虚线框,似乎是备忘什么,但是又没有注明究竟是什么,她是摸不着钥匙的,陆琼苍白的手指会拿着钥匙,她也没有注视过,她想,主动权就给陆琼好了,她就在那边默认一切,却突然又头痛几秒,阵痛潮水般退去。
翻到日记背后,一张人物肖像图,是侧脸,一眼看得出来是陆琼,眼眸深邃,有些刻薄的意味,只是她知道,那是寂寞。
好像对陆琼切身了解了许多一般,她抿着唇端详这张肖像图,肩上搭了一只手,一抬眼,陆琼正在看这幅画。
像是上课玩手机被班主任当场抓住一样,她忙不迭地合上日记想藏,藏了半天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只好捂在怀里,瑟瑟缩缩地瞧陆琼,分明只是一张画,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敢给陆琼看一眼。
“一会儿你的客人会来,我爸妈应该是下午来,”陆琼瞥了一眼手机,她捏在手里像是捏着纸牌一样漫不经心,“我来给你讲一下事情经过。”
“陆琼,今天是星期几?”她忙不迭地打断了陆琼的讲述,陆琼蹙了蹙眉头,思索一番,好像也不大记得清楚,似乎是被这漫长时间磨蚀得忘却了时间的存在,于是亮了屏幕瞧了几眼,抿了唇:“星期四,怎么了?”
“我星期三在做什么,我没有记日记。”她把本子递过去,“我不是故意不让你看的,我觉得我画丑了……”缩着肩膀似乎真是那回事一样,恭恭敬敬递过去。
等了半晌,陆琼没有拿走,坐在她身侧,叹息一声,将脸埋进手里,弓起腰,显得很脆弱。
“……”许琛暮一时间也沉默了,抓起在日记本旁边的笔,写了几个字,递到陆琼面前,“喏。”
我们去钓鱼吧。
“你还记得这件事啊!”陆琼淡淡地笑,抬起眼来重新振作精神,揉揉后颈,许琛暮忙凑过去为她按摩肩部,思索半晌:“不知道,脑子里这么想了一下。”
“你就快要把所有事情都记起来了。”陆琼说了很自以为是的一句推断,“等你记起来之后,就不用和我纠缠没完没了,你看我情绪这样失控——”陆琼扯出一个极苍白的笑,“我是个正常人多好。”
“谁说你不是正常人?”
“我们不谈这问题了,好吧?”陆琼对她笑,许琛暮却觉得她笑得极为勉强,她坐在对面好像是个虚影,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悲哀和自我否定,“我来告诉你,今天来的是什么客人。”
陆琼僵了僵,话出口,却不知如何起头,舔了舔下唇以缓解自己浑身充斥的紧张,却发觉许琛暮视线掠过自己,那眼睛不像是平时的眼睛,平时的许琛暮是带笑的眸子,一旦看向自己,就一定会凑过来亲亲热热地烦她,可这时她变得沉默而陌生,她掠过自己看向了自己重新种起来的吊兰,它在墙边角落毫无存在感地呆着,而许琛暮注视着它,良久,侧过脸,勾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来:“怎么不讲?”
手机铃声应声响起,门铃也响起来,孙家夫妇到了,那孩子站在门外,望眼欲穿。
第68章 星期四:同性相吸
为了记起你,所以把一切都忘了。
许琛暮欠了欠身子,陆琼什么都还没说,客人就如约而至,她不知道是何时的约定,也全然没有印象,僵着身子杵在陆琼身后等人进来,女人有些消瘦,眼睛深陷下去,日夜操劳的模样,但亮起来像是两盏灯,令人觉得明快,恍惚间觉得像陆琼,但是陆琼的五官年轻漂亮一些,总之许琛暮暗自对比了一番,只是知道共同之处都是要照顾人的倦意,隐在眸子深处仿佛静寂无波,但还是带着生活的餍足感,嘴唇抿着,云淡风轻的线条。
男子比起来普通许多,他站在妻子身后牵着儿子,微微发福,发际线像老徐一样岌岌可危——她突然记起老徐来,觉得有些许亲切,勾出一个迎客的规规矩矩的笑,视线投向那孩子。
整整齐齐的衣服,袖口和衣领干干净净,歪着头打量她,她也打量他,互相看了一番,迎进家里,坐下,两人也规矩,不多打量,只是不住地瞧着她,她心存疑惑,可也不敢说什么,相对而坐觉得不自在。
这对夫妇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说自己家孙明昊一直蒙许琛暮照顾,听说她出事了一直想来看望看望,但是一直怕打扰,之前听说自家孩子说在那边看见了许琛暮,就想着一定要来看看,原本打算买些什么的,但是觉得陆琼和许琛暮这种文化人送那些很恶俗的礼物的话是很不好的,想来想去,将先前孙明昊的钢琴曲录了音下来送过来,心里忐忑,将u盘推过来,许琛暮注视着这个u盘,沉默无声,来来回回也一声不吭。
陆琼微笑回答着,解释了许琛暮其实还是脑子不大清楚,间歇性失忆,一会儿想得起来一会儿想不起来,又谢过了她们,温温和和地差使她倒水去,缓解了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是这样善良纯挚的一对夫妇,许琛暮默然点评了一句,尽管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照顾了那孩子什么,把水杯放在托盘上时,瞥见了那孩子傻乎乎地笑着,看起来是……特殊的孩子,他钻在桌子底下,从那里一溜烟滚到沙发下面,那孩子的母亲也不气恼,告诉他不要捣乱,陆琼说没关系,但那母亲还是歉意地笑笑,扯着孩子的手不许他乱跑。
“这是什么?”这母亲掰 开孩子的手,蹙起眉头来,“你怎么偷拿人家的东西!妈妈怎么告诉你的?怎么这样不听话?”
“什么?别训他,他从前来一直也听话,不要误会他——”陆琼忙说道,孙明昊从前是经常陪着自己的,许琛暮住院时他就常来给许琛暮画画,虽然是智商低一些,但和父母的为人是同样干净质朴的,忙拉住了女人。
许琛暮把托盘放过来,几杯水,也没有别的可以招待,打开冰箱又看见了梨子,她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梨子,一时间蹙起眉头来,但还是装了个果盘放过去,牙齿微微发酸,再探过头瞧瞧,孙明昊手心是一枚钥匙和一个残损的钥匙链,月亮模样,隐约可见。
那月亮陡然就照到心底去了,她怔了怔,不知为何脑子里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条曲折的小路幽幽通往不远处的红瓦小楼,栅栏上春天缠绕爬山虎,底下是开得繁盛的玫瑰,一路绵延下去等夏天就有丁香馥郁芬芳地伸展枝头。
陆琼捏了钥匙有些疑惑,她不记得自己家中有这样一把钥匙,无论是这边的房子还是那边的,无论是卧室的还是书房的,她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许琛暮搬进那边的房子,先换了锁换了钥匙,许琛暮说自己跑来跑去容易丢,就把钥匙交给自己保管了。
像是托付了一整个家一样,备用钥匙她也没有拿走,就只有这一把在自己手里,许琛暮也不说什么,只是那时自己偷偷热泪盈眶了很久,吃饱饭的安定感,好像围着火炉炖蘑菇汤,不必去外面迁徙到陌生的地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