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母亲是这样说的:“我很怕你也走。但是你得走,这是你的选择。我很高兴。”
“我不走。”
“哪怕你不走,我也得走,大家总会离别的。”
这句话跳出来,许琛暮就拉上外套裹着,踩着小碎步跟在陆琼身后,亦步亦趋如同影子一般,她暂且还不想别离,脑子里的女人被轻而易举地被想了起来,像是本能,毕竟是最为亲近的人,渐渐记起来,于是充盈了这个形象,一会儿是去见她,就应当是去见她的遗物或者墓地,母亲从来不肯留下什么,除了记忆,应该是墓地。
入殓那一天,她想,她还是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了。
虽然母亲说,总会离别的,死只是最公平的东西,大家都要死。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前死。”
“因为不想死得很难看,病重了的话我就傻了,什么也记不清楚,你得给我端屎倒尿,擦身子,我一点儿自我想法都没有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清清爽爽趁我还清醒着死了,光辉伟大一点。”
母亲笑眯眯地说。
她从来是不避讳死亡的话题,从开头到结尾,关于性,关于爱情,关于死亡,关于男人,她和许琛暮像是朋友一样彼此交谈,渐渐发现新的结论,她是长辈中极开明的那种,做什么都尊重许琛暮,真正当作大人一样,她和那个年代的众人也不一样,提前许多年将诗和远方告诉许琛暮。包括对同性之爱的看法,许妈妈说:我是不大懂得的,但是想来我和男人也没有好结果,但是看人家别人也有好结果,总归说男女之间就是对的,这种说法一定不对,所以我还是觉得,要是能和和睦睦一辈子也算是好事,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嘛,就像我,拉扯你,我们两个也是可以过一辈子的,就不能说我是变态是不是,婚姻就是个形式,男女也是个形式。非要说的话,原始社会,这是社会分工,为了生存,现在呢分工没了,我就也觉得不必拘泥这种形式。
枕着胳膊想了想,许妈妈又补充说:“要不是和和睦睦一辈子,就吵架吵一辈子,总归是个陪伴,要吵架一定是有底气的,知道怎么吵,对方也不走,撵都撵不走,这比和和睦睦还好一点。”
她竟然记起了这么多的话,像是把这些话都当作人生箴言一般,恨不能装裱起来每天发在朋友圈绿底红字闪闪亮亮。
朋友圈?她蓦地揉了揉额头,身后的门咔嗒一声关了,惊觉她已经跟着陆琼跑出来。
“记起了什么吗?”陆琼打量她一眼,别过脸去,“巩固巩固。”
“没有,挺无聊的东西——”许琛暮的眸子亮亮的,“我真的不难过,很释然,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一定要像我这样的态度,豁达地活着。”
“知道了。”陆琼也并不反驳,淡淡地答了,牵起她的手,泰然自若地朝电梯去了。
因着这被攥着手的感觉,许琛暮涨红了脸,不知为何总是这样容易红脸,像是纯情单纯的少女一样,可是她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她陡然发觉自己面对陆琼,像是看见新的一样,总是脸红,犹如初恋。
这是第几次这么发现了?她是记不清楚的,含含糊糊,一切都呼之欲出,一切都含而不露,只有自己傻傻地站在高山之巅,挥手告诉陆琼说我要记起来啦!
只是看一次墓,缅怀一次自己的母亲,虽然这是她独有的亲人,可是身边站着陆琼她就总是煽情不起来,伤感也伤感到五脏六腑,面上冷冰冰的好像冷漠无情。
失忆之后第一次来看,直面那方正的简单的墓碑像是直面自己的过往,过往的横切面是苦艾酒的形象,致幻而禁忌,过往犹如幻觉,现在一切都触碰不到。
为了像是大多数人一样,特地买了一束花摆在墓前,放在那里陡然间有些萧索,许琛暮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东西,嗫嚅半晌,扯了扯站在左侧的陆琼的袖子,手心汗津津的。
“陆琼。” “嗯?”陆琼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墓碑,她对这个女人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尽管若论关系来说,是和底下沉睡这女人同时掉进水里的关系,许琛暮得选择先救谁,只是先走一步了,没能有这个终极困扰,对她和许琛暮的感情,自己是不了解的。
“我一直想,我为什么要摆一束花在这里,表达我的哀思吗?那我为什么不种在四周呢?这样大规模的送花的仪式,我觉得是应当发生在大规模的哀悼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总觉得,如果是我母亲的话,不会喜欢这样。”
“你记起她了。”
明天你就忘了。陆琼想。
“是啊,我也会记起你,你得等我。”许琛暮随口提了一句,也并没有太郑重的承诺,陆琼却蓦地想起那“记不起来就打死你”的诺言,不觉有些想笑,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眼神淡淡的,像是看透世事,自然她什么也看不破,只能看到许琛暮站在那里绷着脸细细思索的样子,手指一点点在胳膊上挪着,她想她还是舍不得。
第67章 星期四:带笑的眼睛
沿着环城高速绕过来,下了高速往那偏僻的城郊过去,陆琼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抖,一旦想起回到那里重新面对冰冷的布置还有今天要来的父母,她就心里提起一口气久久不能平息,早上唐益打电话说,他去机场接人了,不过还要等一段时间,叫她稍微准备准备。
再看看许琛暮,坐在副驾驶抠着手指露出人畜无害的模样,从前分明不是这样子的,记得那厮第一次和自己的父母见面,那时候自己在读研——
是这样的时间维度啊……
蓦地恍惚起来,是在公交车上,去见爸妈的路上,人拥挤如同沙丁鱼罐头,陆琼腿是不大好的,站着容易腿酸,于是死活抢了个位置,迎接了大妈们道德谴责的目光,许琛暮双手撑在座椅上,环着她,竟然也不拥挤,垂下头闭着眼。
陆琼自顾地彩排着许琛暮和自己爸妈的见面会是怎样的电光火石的场景,反复吞吐着解说和注释,却面对着这白纸一般的许琛暮,毫无注解可能,许琛暮什么都不去想,闭着眼睛,关了心灵的窗户,交流变作一种障碍,她心底有些焦虑,却还是带着些雀跃的幸福。
总归是带了个人回来,不像自己预计一般的注定孑然一身。
“陆琼,我总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什么,我感觉我要去上刀山下火海一样。”许琛暮反而变得焦虑起来,坐立不安似的,在座椅上挪屁股,晃来晃去,摆过脑袋,拧回去看窗外,已经进入了小区,车速缓下来,陆琼微微抿着唇,从后视镜中瞥见许琛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刀山火海到了。”她停了车,转过身拿了衣服起身出去了。
刀山火海的名讳。
孤寂的建筑,杳无人烟,只剩水泥钢筋大卡车,看见卡车她有呼之欲出的感情要吐露,噎在喉咙中,半晌无话。
许琛暮想,自己是想错了还是怎样,陆琼是调侃自己还是有些怨怼?突然这话语背后的意义变得模糊,模棱两可谁也不看下决断,自己摆着两种抉择在眼前,思来想去内心是怎样启示她呢?似乎毫无启示,只好凭借身体自己的感觉盲目摸索着应对,凑在陆琼身后一步一步跟着,踩着她的影子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只顾低着头,也不管早已到了,才在门口停下——
陆琼蓦地转头捧着她的脑袋,摁在胸口揉乱了头发:“许琛暮,我紧张。”
“……里面有什么吗?刀山火海我也去啊,你紧张什么?”许琛暮闷在陆琼怀里,喘不过气来,被这沉甸甸的紧张堵住了呼吸,眼神偷偷瞥向门,毫无动静,里面总不会坐着什么鬼怪,或者说她们犯了事儿,一推门进去就是警察。
“今天我爸妈要来。”陆琼松开她,径自开门换鞋,神色淡然地如同用橡皮擦过了一样,仿佛刚才紧张地手心冒着冷汗的不是她一般,许琛暮记得刚才被猛地扯入她怀里的悸动,耳廓旁陆琼有两根手指贴在自己耳廓,冰凉,惹得她蓦地脸红了,耳朵哪里是可以随便碰的。
是她父母今天要来,看看自己如今的情况是这样不堪,记忆等同于尊严,是过去受教育的记忆塑造了一个节制内敛的性格出来,记忆中的知识让人越过阶级,失去记忆就是没有反抗之力的孩童,没有记忆,她对陆琼的父母没什么记忆,仿佛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动这根弦一般,她不知如何去说。
残存的灯光一般的记忆让她开始在脑中推出一个过程,自己和陆琼在一起,一定是要她父母支持的,陆琼紧张,是担心她父母不支持——
她们在一起七年。
七年的记忆从而何来,湿透的七年或者是干燥温暖的七年,任凭哪个意象都令她觉得惊奇,她们在一起原来已经有七年,七年之痒,七是一个古老的周期,蓦地像是完成了什么,她昂起头,无意之间顺着记忆,自顾地换鞋走进去,陆琼一闪身不见了,杳无踪影。
可并没有空落落的缺失感,陆琼就是在这个房间,尽管这七年不是和她在同一个地方的,她坐在一边,瞥见了茶几上的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