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丢了作甚?”敬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走到草丛边蹲下扒了扒,将那只陶泥小猪捡起来,心疼地摸了摸:“都让你摔破了……”
“别要了,呆头呆脑一点也不好看,练手捏着玩的,赶明儿我送你个好的。”张亭柳不屑地说,抬眸间神采飞扬,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万物有灵,何况捏的还是生灵。”
少年老成的敬琅笑着摇摇头,道:“送给我罢,我喜欢小猪。”
“你喜欢就给你咯,但明儿我还是要送你个更好的,我爹茶室有两个紫砂小猴,一对儿的,模样可机灵了……”
陶泥小猪静静地躺在敬琅的手中,耳边笑声不断,聒噪不断,温柔又熟悉。
迷糊间只听那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那只断耳,轻声道:“小猪听着傻,便叫你小茶吧……”
“咔”一声轻响,张嗣晨和孟玉辞侧目一看,石桌上的茶宠碎了。
——
顾谋感觉有些不太好,他带着叶寻良,在天府之阁的各处地方兜兜转转了许久,目光混淆,人来人往,却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容貌,那些追逐打闹的人穿着熟悉的仰覆莲纹蓝边学袍,面容却模糊不清,嬉笑声不绝于耳,却听不清任何一句。
“顾谋,我有些害怕……他们明明都长了脸,脸上都有五官,可是为什么看不清……”
叶寻良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这是我的幻境,你不必害怕。”顾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境由心生,顾谋心中大概想到了,自己将面临的东西,甚至有些不屑。
路过泼墨堂、严词堂,又穿过九曲水泗,一个风姿出尘的男子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在莲塘边,发黑如墨,长身玉立,着一身白衣道袍,手持一柄莲花拂尘,沉静和熙。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顾谋不禁温柔了眉眼,堪堪忍住了大步走过去的冲动。
叶寻良望之心底一沉,这男人……和他那日在陈仙亭见到的那副画上的男人倒是有八分相似,虽未细绘眉眼,可他却认出了那柄拂尘。
“师明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讥诮促狭的声音陡然响起,只见莲塘的另一端,身着黑靴长袍的男人负手悠悠踱步走来,墨发以镶碧鎏金冠高高束起,黑袍上大片血龙点缀描绣,鼻尖的弧度刀削般凌厉,一眼便知此人性子暴戾恣睢。
待看清那人全貌,叶寻良心中狠狠一跳,愕然失色,那人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顾谋,他……”
叶寻良怵目惊心 ,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面露惊恐。
“唐桀……”顾谋脸色沉得可怕,眉间尽是阴霾之色,他未曾想过,那人竟然也会出现在他的幻境中。
“唐桀,你当真不怕死,竟然还敢只身一人上天府山?”师明华侧过身对着他,抬起拂尘作出防备之态,冷冷开口斥道。
第28章 师尊,我好想你
“道长此言差矣。你,我都上过了,还怕区区一座天府山?”唐桀勾唇一笑,邪气横生,一双狭长的凤眼锋利似鹰隼,满是讥诮玩味。
“你——”师明华脸色一白,竟有几分云端跌落的狼狈之态,横眉冷对,半句话都憋不出来,指着对方的拂尘有些微微发抖。
想来这种话,师明华是根本听不得的,唐桀心里清楚得很。
这一幕落在顾谋眼中,可谓刺目至极,垂在身侧的右手猛然擎出长剑,便朝那人的方向狠狠出击!
剑风袭来,唐桀眸光一凛,侧身躲过一击,他是幻境所化,没有灵力傍身,堪堪躲过迅横掠而来的剑气,随即一脸狠戾地看着出袭之人,冷笑道:“哟,师明华,你的好徒弟来了。”
师明华也一愣,眉目清雅如画,疑惑地看着他:“顾谋,你怎么穿成这样?”
“……”
“师明华呀师明华,你还不明白,你这徒弟对你的心思,与我可不差几分。”唐桀挑眉一笑,语调暧昧,恰逢一阵冷风吹过,墨发飞扬,眉宇间尽是狂戾英气。
“闭嘴,我有什么心思,也轮不到你来说!”顾谋的眼中寒气萧森,抬剑指着他。
“若非没这份心思,你为何从继位那天开始,便日日一身黑袍,若非没这个心思,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唐桀语气嘲讽道:“说到底,你瞧不起我,却无时无刻不想取代于我。”
顾谋冷冷地开口:“瞧不起你是真的,取代你倒不必,毕竟我瞧不起的不止是你这个人,还包括你们这些贪婪残暴、令人作呕的妖族!”
“是,我们贪婪残暴,令人作呕,可就是这么贪婪残暴的妖道 。”他刻意加重了‘妖道’二字,一双狠戾的眼睛看着他缓缓道:“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你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想都不敢想,碰都不敢碰!”
叶寻良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们,喉间一阵梗塞,一句话都说不出,心中却如堂鼓乱击,被密密麻麻的蛛丝纠缠包裹。
“闭嘴!”顾谋大喝一声,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师明华此时的表情,太阳穴皮肤青筋贲起,一脸狠绝地握着长剑猛地刺进唐桀的胸口,画面忽地一转,那人讥诮的眼神还映在脑中,后一秒却身处严词堂的默桌前,四周皆归于平静。
叶寻良捂着嘴面色觳觫,还未从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缓过神,他竟亲眼见到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死在了顾谋的剑下……
顾谋手中的剑还悬在半空,方才被剑身贯穿胸膛的人早已凭空消失,剑刃干净锃亮未沾半点血迹,只余下持剑的那人站在原地,余怒未消,口中喘着粗气。
叶寻良不知道,天府之阁的严词堂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并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几乎每一个修士,都曾在这间置满古籍的屋子中打着呵欠日夜不眠,抄书抄到手抽筋。
此时,师明华仪态端正地坐在不远处的案桌后,白衣玉冠,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眉目如画,温润清雅,只是神情似有不虞,看了一会儿便抬头对他开口:
“你过来,为师是不是说过,不准你再用左手写字?”
顾谋缓缓垂下手中剑身,胸口起伏的频率逐渐缓和,好一会儿,才涩声道:“是。”
“顾谋,不要和他说话!”叶寻良一惊,连忙提醒道。
“咦,二十四峰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顾谋你怎么这副神色?”师明华放下手中宣纸,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家徒弟,与他身后站着的叶寻良。
“……”叶寻良低头一看,果然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换上一身二十四峰的学袍,而站在旁边的顾谋,也换了一身天府之阁的白衣学袍。
听师叔说过,二十四峰的学袍是重新制版过的,天府山的前辈在早期一定不会认识他身上的这件学袍,在可是眼前的这位前辈却直接忽略了这一点,好像他身上穿的就是重制前的老式学袍一样。
至于顾谋……倒让他有些惊讶,他从来没有见过顾谋身上出现除黑色以外的其他颜色,如今一看,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师明华见顾谋一动不动,只是眼神喑哑地望着自己,他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白皙修长的指骨敲了敲桌面,开口教导:
“在常人的认知里,左利之人天生反骨,为师知道这话并无依据,也不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但为了不落人口舌,不与人多费口舌,在外人面前你还是要多用右手,明白吗?”
“……明白了。”顾谋点点头,耳边响着熟悉的声音语气,看着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眼眶竟忍不住有些湿润,心底泛起一阵酸涩暖意。
虽然早有准备,自认绝不动心,可当那人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面若冠玉,他的一举一动,皆是那么温暖熟悉,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乱了,顾谋心中早早砌起的那面墙,在这一刻陡然土崩瓦解。
然而这一幕落到叶寻良的眼中,冲击力不是一般大,因为他从未见过顾谋对谁露出这副神态,眼中含泪,眉宇间尽是隐忍的缠绵之意,像一只多年没有见到主人的小狗一样,仿佛下一秒便会冲过去抱住案桌后面端坐的男子,脚底却踌躇不敢,而坐在那里的男子对此毫无察觉。
师明华扯了张干净的宣纸,执笔蘸墨,朝他遥遥举起,道:“那你过来,将我昨日布下的《竭论》默一遍,若再默不出来,再抄十遍。”
“顾谋不要过去,会陷进去的!”叶寻良抓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说:“师叔说,幻境中的人会趁人不备,摄人心魂……”
顾谋神色复杂地看着师明华,心道:我只和他说两句话,便抽身而退……
他不顾阻拦地走过去,缓缓坐下,目光灼亮地看着对面的人,伸手接过了那支笔。
“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师明华觉得有些奇怪,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清俊的面庞似昆仑美玉,如雕如琢。
顾谋涩然一笑,眼中泪光盈闪,提笔悬在宣纸上空,低着头刚默了一个字,一滴眼泪突然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淡淡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