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良这么眷恋叶府的生活,想必也有几分对父亲的思念吧,想到这里,他脚下生风地来到国师的寝殿,只见国师正一脸凝重地坐在案几后,手里摆弄着星象罗盘等零零碎碎的物件,身边并无叶寻良的身影。
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
顾谋扶着门框,有些慌了神,他不知道叶寻良还能去什么地方,亦或者他能……撑多久?
“真是……麻烦精!”时不可待,他咬紧牙关,愤恨地转身,一刻也不敢耽误,疾速赶往叶寻良的北院。
叶寻良的寝房,没有。
叶寻良的书房,没有。
叶寻良的后院,没有。
顾谋几乎风卷狂袭般一间一间地开门,始终没有看到叶寻良的身影,他咬牙切齿:这小子,究竟去了哪里!
待北院的房间都搜遍了,属于叶小公子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连厨房都检查了,皆没有找到叶寻良。
除了一处地方——
顾谋的房间。
难不成,叶寻良会待在他的房间?
顾谋的房间位置很偏,只因他夜里不喜吵闹,又为了防止叶寻良夜里爬床扰他,所以几乎选在了东院以外。
他不抱希望地来到自己的寝房,却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心道叶寻良果然在这里。
叶寻良居然在这里?!
不得不说,他是有些讶异的。
疑惑之余,顾谋搭着雕花木门的手陡然滞住,为什么会感到心悸,为什么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才半柱香时间不到。
来得及的,他告诉自己。
再等等我,他说。
下一秒,他伸手推开门——
顾谋的手指僵在了门框上,房间的最里面,一张胡桃木床塌端端摆在那儿,还是记忆中的位置,宽大的暗纹帘帐将床塌遮得严丝合缝,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场面,给了顾谋一种相当不妙的感觉。
不知何时,他早已一身冰凉,满心怵意,脚底像灌了铅一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在塌前停下,却没有力气去掀那道帘帐。
以茶叶为媒,能轻易勾起人心中的执念——恍惚间,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叶寻良的……执念,是什么?
“……”
顾谋死死地盯着前方,抖着手捏住帘帐一角,轻轻往上掀起,这一刻仿佛时间都停止。
——他找到叶寻良了。
叶寻良正闭着眼睛躺在床的里侧,身边躺着另一个男人,那男人长了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竟是他自己……
叶寻良蜷缩在“顾谋”的怀中,以一种很塌心的姿势,仿佛睡得正香甜——假如眼前不是此番景象的话。
触目惊心的画面像一把利刃,狠狠剜着顾谋的心脏,像一把钩子,钩住他的咽喉!顾谋的眼底有血光交叠倒映,他怔愣地站在塌边,全身血液仿佛一瞬间被抽干,四肢冰冷……
鲜血自他的身下蔓延,染红了整张绸丝床榻,仿佛在身下开出一朵巨大的妖花,腥味弥漫,叶寻良成了一个湿淋淋的血人,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叶寻良,死了。
第30章 辨不清所想
“滚”这个字,顾谋一共对叶寻良说过两次,一次是在陈仙亭,叶寻良失手打碎八宝琉璃金樽时,另一次是在“泼墨堂”,叶寻良杀了幻境所化的师明华时。
第二次对他说完“滚出去”后,叶寻良却没有回来,他死的那年刚满十七岁,一颦一笑皆是烂漫年华,正值一个少年最美好的年纪。
在往后的百余年间,顾谋都不敢轻易再对身边的人说这个字眼,这是一句杀人的话,是一句剜心的话。
“说好的,再过一年,就给你治耳朵……”
顾谋坐在九曲水泗的屏风后,屏退了众人,整个人像一夜之间灰败了一样,目无焦距地喃喃。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等我一下能要了你命吗?”
张嗣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往日风度不凡的陈仙君,此时犹如一尊泥塑,一眼望过去如同被摄了魂似的,目光痴呆地坐在乱七八糟的案卷后,衣裳从回来便不曾换过,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
张嗣晨小心入殿,又小心禀道:“尊主,妖树已除,张亭柳和敬琅二人的怨气已渡散,气归天脉,魂入轮回,其余约两百三十六名受害人均已超度完毕。”
殿内无人作答,他抬眼一看,顾谋仍然望着地上七零八散的案卷,目光呆滞,一言不发,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说的话。
张嗣晨叹了口气,道:“……尊主,你从昨日回来便一直坐到现在,弟子们都很担心你。”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一个略微嘶哑的声音:“知道了。”
“…………”
“叶寻良的尸身在哪里?”
“在……仙株峰,丹清长老派人守着,七日后下葬。”张嗣晨答道。
等了许久,也不见殿内的人再说话,张嗣晨踌躇片刻,道:“尊主若是想去看一眼,也不会有人阻拦的。”
顾谋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我把二十四峰的弟子害死了,怎么去见丹清长老和沧墨。”
张嗣晨听着也心里一堵,闷闷地难受,叹了口气,便转身退了出去。
“不会吧!叶公子死了?!”张嗣润手中的槐花糕啪嗒一声掉回盘子里,一脸不敢置信。
“不是什么好事,不要四处宣扬。”张嗣晨将槐花糕捡起来,又塞回张嗣润的口中。
“不是……为什么呀?有陈仙君和勾玉长老在,他怎么会死呢?!”
“死于幻境,具体……哥哥还是不和你说了,省的你这大嘴巴兜不住。”张嗣晨一脸无奈,伸手捻掉了他嘴边的糖渍,若不是一回来就被他缠着问叶公子去哪了,他也没打算将这件事说给他听。
“天呐,究竟是什么幻境,这么可怕?”张嗣润瞪大眼睛,又担忧道:“哥,你没受伤吧?”
张嗣晨笑了笑:“那幻境……是有些难缠,但也不算厉害,我无恙,只是在里头见到了……小时候的嗣润。”
“小时候的我?怎么样怎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小时候的我可爱吗?是不是特别聪明,特别机灵?”张嗣润一听,便来了兴致。
他的目光倏而变得温柔,道:“一半机灵,一半傻,整天挂着鼻涕,脏死了。”
张嗣润也笑了,反驳道:“哥哥骗我!你上回还说我小时候特别聪明,四岁就能帮你洗碗了!”
说完,又一脸遗憾地放下糕点:“吃不下了,叶公子真是可怜,这么年轻就去了,唉,虽然我与他渊源不深,却也听了难受。”又道:“哥哥,你不难受吗?”
张嗣晨默了一会儿,道:“哥哥也不好受,但人的心是很小的,只能装下一个人,哥哥没心思替别人难受,只希望你能岁岁平安。”
“那若是他日我也死了,哥哥会怎么样,也会和陈仙君一样把自己从天黑关到天亮吗?”
张嗣晨脸色一变,抬手敲了一记他的脑袋:“不许乱说,你若是每日多花时间练练剑,也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顾谋最终还是去了趟二十四峰,在仙株峰的灵堂见到了蒙着白布的叶寻良,远远地站在门外,不敢上前细看,面如死灰。
“——你倒是来得晚,若再晚来几日,仙株峰的后山也没人敢拦着你掘。”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句话,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两个人并肩朝灵堂走来。丹清长老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脸冷然,而沧墨长老也面色难以形容,刚才那句话正是后者说的。
意思是再晚来几日,叶寻良下了葬,顾谋只能去倔后山的坟墓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师明华的徒弟,他说顾谋会去倔坟墓,顾谋就一定做得出来。
顾谋面色苍白,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一岁那年,面前的人皆是长辈,而他也变回了那个满眼茫然、不知方向的孩子。
沧墨长老慢慢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问:“顾谋,你可有后悔?”
“悔……”他死死盯着地面,却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究竟后悔什么?
后悔将他一个人留在幻境?后悔没有早些去救他?
亦或者是后悔,这些年来将叶寻良当傻子一样对待,误人一生?
“我早说你,分不清所求,辨不清所想。”
沧墨长老不怀好气地哼了一声,颇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又似乎找不到话来说他,只好恨恨道:“你呀,真是糊涂!”
丹清长老已经年过七十,头发花白,看顾谋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只留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自你二十一岁后,我们就知道你往后恐怕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来理解一些事情,却不曾想过你是一块朽木,真正长大的人,是不会以冲动为由,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顾谋低头缄默了许久,突然红了眼睛,苦涩地开口:“……分不清所求,辨不清所想。”
是了,是这样。
半晌后,他忽然抬头道:“沧墨长老,我想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