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也逐渐发现,自己的右耳听不到声音了,从最红肿的时候再到渐渐消肿,都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成了一个半聋子。
过了半个月,又听见了他们在谈论,说下次出了鄞州城,再将他卖到别的楼去,所以这段时间别打脸。
接着,就遇到了顾谋。
当然,从乞丐逼他讨钱的那里开始,一直到被春满楼赶出来的这一段,他都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看见了顾谋听说有乞丐想猥亵他后,那个震惊的眼神,若是叫他知道自己去春满楼这种地方待过几日,还瞧见了男子与男子那等肮脏之事,甚至让整个身体□□地暴露在其他男人面前……
顾谋会不会用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顾谋会不会嫌他脏了,不要他了?!
这些事、这种事就埋进肚子里吧,不会有人知道的,等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顾谋用水冲掉满头的泡沫,发现头发还是脏,皂荚滑到了地上,他便走到浴桶右边俯下身捡起,一边叹息着随口问了句:“还痛吗?”
叶寻良愣了一下,道:“什么?”
“你聋了?”
顾谋不耐烦道,接着动作一滞,视线落在他的右耳上:“你怎么了?”
叶寻良低下头,纤长的睫毛抖了一下,苦涩地开口:“听不见了,右边的耳朵。”
“怎么回事,怎么会听不见?”顾谋惊愕地问,摸着他的耳朵检查了一下,看起来不红不肿。
“还痛吗?”
“有一点……”
叶寻良疼得眯起右边的眼睛,耳朵往肩膀方向缩了缩,小声道:“被……被打的。”
“……”
顾谋只觉得如鲠在喉,一言不发地搓了泡沫在手上,轻轻揉洗着他的头发,缄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出来找我的?”
“你走后的第五天……”
叶寻良答,忽然感到泡沫流进了眼睛里,连忙闭上眼睛喊道:“哎呀,眼睛进水啦……”
顾谋一言不发地捡起洗脸巾,劈头盖脑地给他擦脸,没让他看到自己蓦然红了的眼睛。
他离开后的第五天,叶氤就上路了,他那么胆小懦弱,十五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却敢背上一只包袱就出门去找他,徒步跨了一个国家都没有想过回头。说他傻吧,他也没迷路,坚定地朝着千里之外的目标一步步前行,说他不傻吧,连个马车都不知道包,一身盘缠教人偷了个干净,还傻兮兮地被一个馒头骗走。
如今他只感到满满的愧疚与心疼,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浑身伤痕、聋了一只耳朵的少年,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小废物,娇生惯养,一身皮肉细嫩无暇,从来不曾受过半分苦痛,如今却毫无预兆地被人抓去过了一遍地狱般的生活,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连看了两眼竟然都没认出。
第15章 雨夜鸣心事
顾谋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涩,将他一身污遭洗得干干净净,又仔细上了药,像那十五年的很多个日夜一样,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叶寻良的鼻间充盈着被子上属于顾谋的气息,安全感十足,不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顾谋看着他的睡颜,心里想着,明天回了上修界,再找药灵堂的人给他看看耳朵吧。
帐内暖檀幽香延蔓,窗外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混沌间思绪飘回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划破长空,犹如末日之景象,幼时的叶小公子躲在金丝帷帐内抱着双臂流着泪瑟瑟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门突然被推开。
一身黑袍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带着一身泞湿与寒气,眼底晦暗明灭,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那男子想到了什么,亦或者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突然红了眼眶,朝他跌跌撞撞地走上来张开双臂拢住,身上的重量却一下子压在他身上,这从未见过的反常之态,惊得他眼泪戛然而止。
叶氤闻到了,很浓很重的酒气,熏得他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仿佛是从心肺深处呕出带着血丝的声音,那么隐忍,那么难过,那么嘶哑,那么颤抖,窗外狂风肆掠,他紧紧地抱着他,如同抱着一个早已失去的珍宝,亦或者是一段永不复返的岁月,那人将自己难以抑制的眼泪埋进他的肩窝里颤抖啜泣:
“我心里有一人,那时候每次打雷,他都会这样抱着我,于是我就不哭了……”
幼时的叶氤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他只记得顾谋的那句“我心里有一人”,记了很多年,仿佛呕血而泣,追悔莫及。
第二天上路前,黄老板三请四邀,还是将顾谋一行人请到黄府用了午饭,叶寻良被他留在客舍,回来的时候才捎上回天府之阁。
回程的队伍中无缘无故多了一人,那人还是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让同行的二十个不明情况的门生们都忍不住纷纷侧目,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这少年的相貌实在很打眼,脸上尽是伤口,也挡不住精致的五官,但一路上甚少见他说话,总是低敛着眉眼,而陈仙君也很少搭理他。
到了天府山的山脚,众人找了家食肆果腹歇脚,一个胆子稍大的门生忍不住问:“尊主,这位公子是您……新收的弟子么?”
“不是。”
顾谋回答得很果断,端起碗喝了一口糯米甜酒。
听到他这么迅速的否决,众人心中反而更加疑惑,难不成是尊主在民间的哪户亲戚?可是天府之阁内部弟子向来以实力说话,门规里的第一条,便是不收无用之徒,尤其是陈仙君,对门内弟子要求极其严苛,如果是哪门亲戚,陈仙君也断不可能将人带回天府之阁吃白饭。
见少年们的眼神里不加掩盖的疑惑,顾谋也感到心情复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叶氤没有灵根,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带回天府之阁便是打破了他一向坚持的原则,当年元华仙尊愿意收他为徒,也是因为察觉到他修炼之基不可小觑,而叶氤不过是一个无用之徒,他瞧不起,也看不上,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与他相伴多年的关系,所以一路都在刻意冷淡他。
叶寻良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缀着米粥,顾谋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比起从前变了不少,之前还怕他在路上像以前一样与他撒娇亲近,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懂事。
喝完一碗甜酒,他淡色道:“莫胡思乱猜,是从鄞州城的乞丐堆里救出来的,无父无母,着实可怜。”
众弟子:“哦…………”
他是天府之阁的尊主,陈仙君,身边不应该留着一个废物,所以上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尽量带他避开了弟子们经常走的几条道,将人带去了二十四峰,提到沧墨长老面前。
沧墨长老正在喝茶,看见顾谋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往他跟前一站,那少年一身与他年纪相衬的嫩黄长袍,肤色雪白,长眉凤眼,垂眸不语,一头软滑的乌发用白玉圆冠盘起,若不是那一脸青紫挫伤,还颇有几分温润如玉的意思,如今低着头一脸伤痕,却有几分战乱之色。
沧墨长老乍一眼看过去,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封尘已久的名字,又生生止住了,端着茶杯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这莫不是……”
“从乞丐堆里救出来的,我没有预料到,如今也没法再放心将人送回去了。”
他本意不想带他回来的,也没有特意回去找人,这都是命运安排的,不要认为他有多在乎。
“呃……怎么会到乞丐堆呢,临走前不是一切准备妥当了吗?”
“呵。”
顾谋冷哼了一声,睨了旁边的人一眼,道:“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却也没想到能傻到这种程度。”
顾谋将他被拐的过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其中不乏有许多“蠢货”、“傻子”、“废物”等形容词,每说一句,叶寻良的头便低下一点,望着脚尖不说话,也没有哭。
他是真的……变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沧墨长老道:“那你把人提到我这儿,要做什么?”
“想问问你这儿的仙株峰还缺不缺捣药熬煮的弟子?”
叶寻良浓密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呃……这个……”
沧墨长老迟疑地看了站着的少年一眼,对顾谋道:“你且随我到内堂来。”
“嗯,”顾谋转头留了一句话:“坐下等我,不要乱走。”
进了内堂后,沧墨长老才放下端着的姿态,吹胡子瞪眼道:“你怎么回事,自己带回来的人倒往我这儿塞!”
“谁叫整个天府山,就你这儿的仙株峰还收四品灵根的捣药童。”
“那也得是童!外头那位如今几岁了?年龄暂且不论,就说这四品灵根,而他体内有灵根吗?”
“……确实是这个原因,我才不敢将他安置在天府之阁,那儿没有适合他的位置,而且我也不想与这样的人再有牵扯,放他一人下山我又如何放心。”
沧墨长老看着他,不解道:“你对他如此上心,回来的一个月里天天想着人家,可口口声声里全是嫌弃人家无用,蠢笨……”